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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吕丹田飞剑寻衅,徐凤年南渡示威(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20227字

一路南下,除去那些崇山峻岭的上方,几乎已不见积雪。

料峭春寒最冻骨。

北凉骑军再往东南方向推进一百二十余里,就等于进入广陵道。虽说距离真正的战场,时下离阳新任兵部尚书吴重轩麾下大军和西楚向西突围主力的对峙阵线,犹有一段路程,但哪怕不用掌握第一手战况的将校都尉们出言提醒,仅是凭借行军路线四周出现越来越多的离阳地方斥候侦骑的身影,就已经足以让这支北凉骑军推出大致形势,便是平时只有那份亲昵劲头的洗马喂马动作,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几分肃杀意味。拂晓时分,距离大军拔营还有半个时辰,暂时充当这支铁骑主将的北凉王徐凤年,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军帐内召集了所有将领校尉,连同袁左宗、宁峨眉、洪书文在内,总计十六人。大帐内并无桌案,那张半丈宽高的广陵道舆图挂在帷墙上,主要关隘城池早已清晰记录,甚至连各处驻军数目都以一丝不苟的朱红小楷仔细标注,精确到了百人。

徐凤年侧身站在那幅舆图下,依旧悬佩那柄当年从江斧丁手上抢过的名刀过河卒,只是摘下了凉刀。徐凤年看着呈弧线围站的各位骑军将领,举起战刀,在那幅足以让离阳兵部衙门感到震惊的地图上画出一条路线,笑道:“接下来我们就要过绿荷郡,途经蔚水、灞下两县,正式进入广陵道。也许是咱们在淮北两州走得太慢,然后在淮南道走得太快,导致朝廷大军措手不及,所以没能跟上咱们的步子,否则蓟州骑军应该在两日前到达多山岭小径的山阴郡一带,对我们进行先头阻截,利用五方、松云两城作为依托固守待援,等到兵部许拱的京畿大军,联合当地兵马,共同死守这条坐拥地利的天然防线,逼迫我军不得不再往南突进八十余里,绕道东行进入广陵。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务必就要跟火速北上的青州兵马相撞,只要稍稍拖延,号称两万大军的西蜀也会浩浩荡荡赶到。”

徐凤年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勾了勾嘴角:“只可惜啊,那位顾家的毛脚女婿跑得还是慢了点,所以估计这会儿许侍郎已经指着蓟州将军的鼻子吐口水了。不过我要是有机会站在许侍郎跟前,一定要为那蓟州将军说情几句,‘他娘的你许拱躲在蓟州右翼慢慢晃荡,凭啥要咱们累得像条狗的蓟州骑军急匆匆凑上去被北凉铁骑打?谁不知道那大雪龙骑上马成骑甲北凉,下马步作也是丝毫不输给幽州步军的?老子来中原是捞功劳的,可不是急着投胎的!’”

除了不苟言笑的袁左宗,帐内诸将哄然大笑,尤其是几员打过春秋战事的骑军老将,更是咧嘴很大。这拨人虽然大多是在北凉边关得到的将校官身,但是在赴凉之前还是小卒的时候,大多听过各自军中老校尉们的吹嘘,说大将军在战前排兵布阵每次都少不了拿敌人开涮一通,据说西垒壁战役打得最艰苦的时候,被誉为春秋兵甲的西楚叶白夔也没能逃过一劫。

等到笑声停歇,徐凤年收敛了轻松神色,沉声道:“我们大雪龙骑如今仍是一万有余的兵力,但是真实战力如何,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葫芦口全歼杨元赞西线大军一役,我大雪龙骑战功最大,但是伤亡也绝不是小数目,战死沙场的就有三千四百人!因为受伤不得不退出边军的将士,事后也有一千两百余人!一万人,到头来几乎只剩下了半数老卒。我不妨在这里说句得罪那两支重骑军的话,他们伤亡也属惨重,但是相对而言,我敢让这两支骑军从凉州左右骑军中选人,甚至是从幽州精锐骑军和陵州地方上的少数驻军中抽调,但是对于大雪龙骑,别说陵州,就是幽州我都没有抽调哪怕一骑!一律从凉州关外选人。我徐凤年可以拍胸脯说,每一名新卒的增补进入,都经过了清凉山和都护府的双重筛选,每一名新任都尉,他们的沙场履历,我徐凤年更是亲眼过目,必须在我点头后,再由褚禄山和袁左宗一起同意才可以赴任。可既便如此,比起当初那支赶赴葫芦口的大雪龙骑,显而易见,现在的这支大雪龙骑……”

帐内所有在关外战功煊赫的武将都感受到一股沉闷的窒息感,不仅仅是那个年轻人身上的北凉王头衔,也不仅仅是什么江湖宗师陆地神仙,还有徐凤年通过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慢慢积攒而来的个人威望。要成为一军主帅,不用是那种冲锋陷阵的万人敌,不但徐骁是如此,就算是身为大宗师的顾剑棠,早年在春秋战事中身先士卒的次数其实并不频繁,陈芝豹更是如此。打得了胜仗,打得起败仗,其实就够了。而众人身前这位年轻藩王,沙场、庙堂、江湖,好像都没有输过。当然,据说在某处战场,咱们北凉王那是吃过大败仗的,连燕文鸾、陈云垂这些功勋卓著的大将,偶尔听到下属鬼鬼祟祟提及此事,也从不呵斥,相反露出只有大老爷们儿都懂的那种会心一笑。

徐凤年在卖了个小关子后,一本正经道:“显而易见,现在这支大雪龙骑军,要说碾死什么蓟州精骑京畿大军,依旧没啥难处。”

这次就算是袁左宗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凤年说道:“这次我带着你们来广陵道蹚浑水,一般北凉百姓肯定不知道真相,不过帐内各位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其实如你们所闻所猜,那就是真的。”

不等众人表态,徐凤年已经沉声道:“不管如何,谁有怨言,甚至是谁想骂我几句,都等回到北凉境内再说。这次南下,除了蔡楠的两淮边军,咱们不得不打个样子出来。接下来在跟吴重轩的北疆大军面对面之前,我的宗旨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我大雪龙骑就算在这里一骑拼掉一百朝廷兵马,也是桩亏本买卖!当然,许拱、袁庭山这些人非要死拦到底,那就打,一次就打怕他们!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跟大家先说明白,真正的恶仗还是跟吴重轩的较量,因为此行突入广陵道,除了我要接一个人之外,你们也要趁机吸纳一定数量的西楚‘溃军’,初步估计在两百到三百之间,多是青壮岁数,在战场上会以小队逃难骑军的面目出现,到时候我们为他们提供北凉战马和轻甲,当然还有凉刀,迅速将这支兵马打散融入我方大军,在这之后袁统领会率领你们离开西线战场,我最多在一日后与你们会合。”

徐凤年用凉刀在地图上重重一指:“不出意外,许拱的京畿兵马和袁庭山的蓟州骑军会在此地碰头,许拱将以城墙较高的柴桑县城作为据点,车野的西蜀步卒和青州大军,则分别位于我军后方和南方,各有城池关隘作为依托,敌方整条战线呈现出一个半弧。柴桑两侧地势虽平,但水网纵横,并不利于大队骑军驰骋通过,因为仅有一条宽整官道已经被柴桑官府驱使百姓联手毁去,尤其是每两百步间隔,挖掘出条条丈余宽度的沟壑,若是再来一场稍大的春雨,将会更加不利于我们的推进。据悉,许拱大军携带有大量兵部库存的重弩,更有重甲一千七百副,其中大弓营神臂营总计四千人,自然是要在逼迫我们下马作战的同时,死守柴桑。如果我们选择绕过柴桑城,在那条官道上滞缓不前,极有可能彻底丧失作为骑军的原有主动,那么被包围后进退失据的一万人,对阵战线伸缩自如的六万余人,何况对方主帅又是离阳数得着的名将许拱,所以对我们来说,打不打那座柴桑城,都只是下策。”

洪书文小心翼翼道:“王爷,末将看柴桑附近的地理形势,若是往北绕路,就要兜出一个大圈子,而且那边同样也有个类似柴桑的北姑城,不过如果咱们改变既定行军路线,迅速往南,做掉那支尚未赶到柴桑的青州兵马,然后做出兵临靖安道的样子,想来会比较有趣。如今世人都知道靖安道从靖安王赵珣到经略使节度使,三个当家做主的家伙,都与咱们北凉大有嫌隙,哪怕许拱明知道咱们的初衷是更换战场,他也担不起靖安道战乱四起的风险,只能被咱们牵着鼻子走。只要他们离开柴桑,尤其是蓟州骑军和京畿大军出现脱节,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只不过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咱们拖后的游弩手,要多杀些吊在尾巴上的敌方斥候才行。”

徐凤年一脸无辜道:“我像是那种为报私仇不惜大动干戈的人吗?”

洪书文悻悻然不作声。

袁左宗第一个古怪笑道:“不像吗?”

诸位将领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很不给面子地哄然大笑。

徐凤年对此早有预料,很快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做样子做到底。牛千柱,你领千骑去拦截西蜀大军,沿途尽管放出消息,打着‘叙旧’的旗号!反正中原本就没人相信我们是来平叛的,如此一来刚好坐实了他们的胡思乱想。”

一位肌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瓮声瓮气问道:“王爷,一千骑是不是少了点?”

徐凤年思索片刻,点头道:“那就让庞建锐再领千骑策应以壮声势。”

黑炭一般的汉子赶忙摆手道:“王爷,不是这个意思,属下一个屁大的校尉,这辈子也没领过两千人以上的兵马,这不借着这次跟随王爷来中原逛荡的机会,也好装回将军。俺不敢跟王爷比,只要有两千骑就够了,实在不行,让老庞借我五百骑也行嘛……”

汉子越说嗓音越低,显然有些心虚。

徐凤年抬脚作势要踹,大雪龙骑军校尉牛千柱赶忙躲在庞建锐身后。

徐凤年拿刀鞘指了指这位牛校尉,没好气道:“行,给你两千骑,再把我的凤字营也一并借你,如何?再不满意,我把袁统领也借给你。”

牛千柱尴尬笑道:“袁统领就算了,只会抢俺的风头,有两千骑和王爷的凤字营,就够了,足够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牛校尉被站在不远处的袁左宗踹了一脚。

身材矮小结实的校尉庞建锐问道:“王爷,青州骑军已经在赵珣当初驰援淮南王赵英一役中损失殆尽,现在那支八千人左右的步军委实不值一提,末将愿领千骑作为先锋为大军开路。”

牛千柱火急火燎道:“老庞,王爷已经答应把你的一千人都借给俺了!”

庞建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吓得牛千柱缩了缩脖子。牛千柱的体形看上去得有两个庞建锐那么大,但是在大雪龙骑军中,同样是统领千骑的校尉,一直是牛千柱在庞建锐跟前就像小媳妇遇上恶婆婆。

就在此时,袁左宗突然出声道:“我做先锋,五百骑足矣。”

庞建锐挠挠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统领大人争功。何况只要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就都知道那场青州襄樊城的十年攻守战,袁左宗作为徐家军中继吴起、徐璞之后的第二代骑军统领,当年在襄樊城下,战事艰辛酷烈到了麾下骑军不得不做步卒使用,蚁附攻城,到最后十不存三,这才有了之后褚禄山千骑开蜀的壮举。这并非徐家铁骑不想抽调出更多骑军,而是实在无骑可用,无论骑卒还是战马皆是如此。

徐凤年点了点头,随后抬起凉刀在两军僵持的广陵道两处战场,先后指点了一下:“在越过许拱麾下各路兵马之后,我们要接应的那支西楚骑军将在此处破阵而出,位于瓜子洲以南三十里,负责这处战场的吴部将领叫周冉,总兵力达到两万,不容小觑。周冉用兵老成持重,擅长阵地战,从未有贪功冒进的先例,麾下有两千骑军。届时我方主力会在瓜子洲西北方向二十里左右,在这里,香薇河一带,进行短暂的停马驻军。周冉必然会派遣大量斥候盯梢我军动静,不但如此,因为我们的到来,吴重轩必然会命令北部莱县战线向南适度倾斜,主将元嘉德虽然兵力不足一万,但是骑军几乎占到半数,四千五百余骑,此部曾是南疆大军北上平乱的先锋,战力显然不弱。袁左宗,你率领主力向瓜子洲沿香薇河推东三十里,直逼周冉驻地。王伯远,你到时候领两千骑直插莱县和香薇河之间,截断元嘉德主力骑军的南下增援之路,配合主力,摆出我们要一鼓作气先吞掉周冉两万人马的架势。宋金山,你领一千骑与中军右翼保持三四里间距放缓推进,主要职责是盯住周冉的两千骑,以及清扫周冉在南方的各路斥候侦探,一旦凤字营南下接应那支马队的行踪泄露,或是前线有吴部兵马衔尾追击,其间周冉两千骑若是得到消息往南截杀,你就要咬住他们,务必要给凤字营争取到完整接收那数百人的空当!”

袁左宗和两位骑军将领都抱拳领命。

突然有游弩手前来禀报军情,随后徐凤年和诸位武将都有些哭笑不得。

截获许拱麾下斥候传递给青州方面的军令,命其按照原路退回靖安道北部边境的大镇黄栌城,不得擅自出城北上。

徐凤年无奈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西蜀那边也是差不多。看来许拱不乐意给我们虚张声势的机会。”

徐凤年没有因为截获一封密信就以为大功告成,这种根本不惧泄密的军令,自然不会只派遣单独一骑传递,用多多益善来说都不过分。

但是徐凤年很快讥讽道:“西蜀那边不好说,也许会听令后撤,接下来会有默契地伺机而动,但是堂堂靖安王应该比一个侍郎说的话要管用,那支青州兵马未必会听从许拱‘蛮不讲理’的调遣。那赵珣沙场用兵,不管胜负,只表忠心。这支兵马的主将是靖安王府的心腹裨将出身,出兵之前肯定得了赵珣的密令,无非哪怕摊上贪功冒进的嫌疑以致全军覆没,也绝对不可以给朝廷留下贪生怕死的印象。这位年纪轻轻的靖安王,不愧是朝野赞誉最盛的贤良藩王啊。”

牛千柱等将校都有些茫然,毕竟中原形势对这拨久在关外厮杀的北凉骁将来说,实在是既懒得关心也不屑理睬。

只有袁左宗点了点头,冷笑道:“青州军执意北上的可能性很大,以后赵珣‘送死藩王’的绰号算是名副其实了。”

跟统领袁左宗一样经历过襄樊城战役的老将宋金山,叹了口气,感慨道:“听说现在的青州水师很不像话,但是从去年广陵战场青州骑军的昙花一现来看,且不论战力高低,只说其勇烈程度,颇似当年。想我们当年不管对青州对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对青州兵,还是要伸出大拇指的,这样的对手,当得起敬佩。结果摊上这么个败家藩王,可惜了,可惜了啊。”

帐内出现片刻沉寂,徐凤年突然打趣道:“宋将军,你可没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头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这个以下犯上的大胆举动,吓得牛千柱、庞建锐等人都提心吊胆。

很快宋金山就笑脸灿烂道:“赵珣那小王八蛋,给王爷提鞋都不配!”

徐凤年重重拍了拍老将军的肩膀:“不愧是徐骁带出来的老卒,打仗没二话,拍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张老脸笑得那叫一个夸张,还不忘对牛千柱那拨年轻后辈斜眼挑眉了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显然是在对更年轻一些的骑军校尉说学着点,老子这才是真正的拍马屁,你们还是太嫩了!

徐偃兵掀开营帐帘子,徐凤年朝他点了点头。徐凤年让帐内诸将都散去,然后和徐偃兵并肩站在帐外。

徐凤年皱起眉头,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客自远方来,从极远处极快而来。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了,有飞剑先于人而来。

徐偃兵望向远方,冷笑道:“好像有点来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说他不该有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触,若说是对方来势汹汹让徐凤年心生忌惮,就更是笑话。这类凭借剑气剑意的先声夺人,如同北莽剑道第一人黄青的剑气近,离阳京城祁嘉节在武当山脚逃暑镇的剑气雄壮,徐凤年都领教过。事实上,天底下用剑的武道宗师,徐凤年已经见过不少,从最早的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再到东海畔飞剑杀天人的邓太阿、牵马挂剑入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吴家剑冢老祖宗等,徐凤年早已到了能够见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遇到掠空百里拜访大军营帐的那一剑,徐凤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际,蒙蒙天色如同一幅宣纸,那一剑,恰似在宣纸上写就极其笔直的一横。

徐偃兵问道:“王爷,要不要我去拦上一拦?剑气虽壮,但比起邓太阿仍是稍逊一筹,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间,必然耽误不了我方大军前行。”

徐凤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是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宗师吕丹田。”

徐偃兵一时间吃不准徐凤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徐偃兵不觉得一个西楚吕丹田能够造成什么威胁。如今大雪龙骑军哪怕没有他和年轻藩王坐镇,但依旧还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吴家百骑百剑,真要硬闯,十个吕丹田也讨不到好处。何况北凉骑军这次南下中原,对困兽之斗的西楚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吕丹田这一剑多半是身为武道宗师的兴之所至,仅有挑衅意味,而无死战之心。

徐偃兵有了几分看热闹的闲情逸致,笑道:“听说此人自幼练剑,资质极差,早年寻遍大楚宗门也无人肯收为弟子,不承想大器晚成,凭借着钻牛角尖的狠劲,在不惑之年终于在剑道登堂入室,然后登船观广陵江水悟出一剑,登山观旭日东升悟一剑,登楼观沧海又悟一剑,只是听说西楚灭国后就退隐山林。这次西楚复国,族内弟子大多投军入伍,本人也出山担任西楚京城的御林军统领。这一剑乘风而来,紫气升腾,想必就是那吕丹田在甲子高龄妙手偶得的观日一剑了。”

徐凤年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只是笑脸仍有些涩意牵强:“真佩服这些前辈高手,赏个景也能增长功力,我就不行,都是被人打出来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爷,便是我听到这种话,也不是个滋味啊,我们这帮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武夫,一把年纪岂不是个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凤年自嘲道:“一样的,我现在看余地龙他们几个,也觉得自己已是个老江湖了。”

日出东方,紫气东来。

百里之剑,在过半之后开始突然加速,在霞光中拉出一条美妙至极的下坠弧线。

徐偃兵眯眼望着那柄飞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王爷,在担心什么?”

徐凤年轻声道:“怕白跑一趟。”

徐凤年搓手取暖:“也许我错了,不该意气用事拉着北凉骑军来广陵道。”

徐偃兵摇头道:“王爷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这次骑军出境,燕文鸾、顾大祖、周康这些老家伙,起先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未必如袁左宗、褚禄山这般愿意毫无原则地支持王爷,但是换成庞建锐、牛千柱这拨中层武将,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西北忍了二十年,一边在前线死人,一边还要被后方冷嘲热讽,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别人家门口耀武扬威,好歹算是出了口恶气,以后便是战死关外,多多少少都不至于太过憋屈。这是人之常情……王爷,飞剑离这里可只有三十里地了,还不出手?”

徐凤年不复先前惆怅,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现在远处,徐凤年摆摆手,后者心领神会,去下令大雪龙骑各部依旧各司其职,不用理会那名不速之客。

当飞剑临近骑军驻地十里左右,再度骤然加速前掠,快如一条年幼蛟龙初次开江。

声势之大,天空中先是传来一阵如同街道尽头的爆竹声,仅是依稀可闻,但是很快声响就越来越刺耳,最后简直如耳畔雷鸣。

徐凤年伸出双手,分别按住了左右腰间的北凉刀和过河卒。

剑拔弩张之际,徐凤年突然松开了刀柄,与此同时,原本直刺营帐的飞剑剑尖向下微微一压,钉入了地面。这柄半截留在地面的长剑距离徐凤年不过十步,长剑纹丝不动,但是仍有紫色剑气萦绕剑身,流光溢彩。

稍候片刻,只见一名身穿布衣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闯入营地。老人背负一个用棉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在徐凤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老人明显有些诧异,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来“招待”他,这让原本想着大打出手的老人颇有些失落愤懑。老人白发白眉白须,相貌有南人的清逸,身材如北地健儿,宗师风范扑面而来。他瞥了眼那名这两年自己差点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轻藩王,然后冷哼一声,随手一挥,钉入地面的长剑顿时拔地而起,掠回悬挂腰间的乌黑剑鞘。

从头到尾,徐凤年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身后背负的物件之上。

这位西楚剑道宗师当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类似之后一剑独霸太安城的离阳祁嘉节,跟国师李密和太师孙希济算是一个辈分的人物,曹长卿遇上这个老人也应当执几分弟子晚辈礼。

吕丹田中气十足,明知故问地沉声道:“你小子就是北凉王徐凤年?”

徐凤年略微收回视线,望着这个有点像是兴师问罪的老人,语气温和道:“我就是。”

吕丹田解开绳子,摘下身后用棉布遮掩的物体,重重竖立在身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连老夫的一剑都不敢接下,是怎么当武评四人的?咋的,只是因为身后跟着吴家一百条走狗,再加上徐骁给你留下的一万凉骑,才给你点胆子来咱们中原摆威风?”

徐凤年反问道:“她人呢?”

没有得到答案的吕丹田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压下满腔怒火,声如洪钟:“关你卵事,孬种!”

老人话语过后,军营中只有偶尔几声战马嘶鸣,此处格外寂静。

但是吕丹田腰间佩剑已经颤鸣不止,老人更是如临大敌地盯住年轻藩王身旁的那名中年汉子。

徐凤年横出手臂拦在徐偃兵身前,继续问道:“要还东西,就让她自己来。劳烦前辈把东西带回去……”

吕丹田很不客气地打断话语,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对老夫发号施令,也配对陛下指手画脚?”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请前辈打道回府。”

一个“请”字,咬字极重。

吕丹田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拇指轻轻摩挲着剑柄:“可知老夫这把佩剑?铸于广陵江畔的山海剑炉,原名‘大江’,西垒壁一役后,老夫改为‘杀徐’。只可惜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我大楚百万雄师重新屯兵西垒壁,听闻你们北凉骑军即将进入广陵,陛下不愿见你,顺便让老夫携带旧物归还北凉,且不准老夫大开杀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剑,可就要向前推进五步了。”

徐凤年皱眉道:“说完了?”

吕丹田继续挑衅道:“说完了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战吗?若是不敢,老夫再说十句百句,你徐凤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面无表情道:“西垒壁一战,吕氏直系子弟战死十六人,亲家马氏,上阵百余人全部阵亡。”

被揭开心头伤疤的吕丹田须发皆张,顿起杀心,五指握紧剑柄。

徐凤年叹息道:“你走吧。”

吕丹田怒吼道:“徐凤年,身为北凉王,又是天下有数的武道大宗师,何惧一战?!”

下一刻,吕丹田瞠目结舌,不敢动弹,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眼前,的确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双指做剑,距离老人眉心仅有寸余。

若说先前腰间佩剑向前五步,就“有望”斩下年轻藩王的头颅,那么现在徐凤年双指只要稍稍向前推进一寸,就能入他头颅。

其中道行差距,无异于天壤之别。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吕丹田才明白一个粗浅道理:“眼前”这个貌似很好说话的年轻人,并不因为是一个软柿子而不得不摆出一副好脾气。

徐凤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带着剑匣返回西垒壁战场,把大凉龙雀剑交还给她姜泥。如何?”

吕丹田咬牙切齿,打死都不肯说话。遭此羞辱,而且没有还手之力,让这位西楚剑道执牛耳者心如死灰。原来武评有条批注所言不虚:天下武夫,只要不曾跻身陆地神仙,那么哪怕已经是拥有大千气象的天象境界,在徐凤年、曹长卿、邓太阿、拓跋菩萨这四人之前,就会跟指玄、金刚境界甚至是二品小宗师一般无二,皆是只有束手待毙的境地。

徐凤年收回并拢双指:“百里飞剑,前辈威风也抖搂过了,那么接下来帮忙捎句话给你们陛下,我徐凤年会去找她,有话当面说。”

吕丹田虽有颓然神色,却绝无退缩之心,瞪眼厉色道:“徐凤年,东西我带来了,就不会带走!你有本事就自己带着剑匣,冲过吴重轩大军防线,冲过我大楚重重铁甲!”

徐凤年一笑置之:“也好。”

袁左宗在不远处微笑道:“放心先行,许拱之流,还不需要王爷亲身陷阵杀敌。”

徐偃兵笑道:“要不要我或是从吴家百骑中挑选几人随行?”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

袁左宗和徐偃兵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徐凤年突然笑脸灿烂起来:“当今天下,哪里去不得?”

徐偃兵啧啧道:“这话真欠揍。”

袁左宗一脸深以为然。

看着北凉三人的淡然自若,被晾在一边的吕丹田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既有如重新见到徐家铁骑的仇恨,也有设身处地大丈夫当如此的理所当然。

徐凤年不再理睬百感交集的剑道宗师,转过身去,双指扯住包裹剑匣的棉布一角,轻轻扯动,露出那只紫檀剑匣的真容,眼神中露出一抹恍惚,但是很快就脸色坚定,略作思索,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等着。”

瞬息过后,人走匣留。

天空中响起一阵声势壮烈远胜先前吕丹田一人一剑的闷雷声响。

轰隆隆的巨响,如同天空有一根千丈万丈长的爆竹,在替中原辞着旧岁。

吕丹田满脸震惊。

老人随即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眼那柄悬佩了四十年的长剑:“老伙计,对不住了。”

失魂落魄的吕丹田也在徐凤年之后立刻反身。

长掠而去的老人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是该真正离开江湖了。

一柄长剑在天高地阔的雄伟画卷中,如一缕发丝坠落于地。

很多年后,一名早年决意离开广陵道战场的无名小卒,在崇山峻岭中侥幸得手一柄弃剑,然后当他在江湖上大杀四方的时候,手中所提正是那柄剑身篆刻有“杀徐”二字的名剑。又在很多年后,这位在南方江湖如日中天的剑道宗师,赴北挑战已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人的余地龙,结果手中剑被硬生生折断。也正因为此事,与这名剑客相交莫逆的一个游学儒生苟有方,横空出世,第一次出现在江湖视野中,跟命中宿敌余地龙有了第一场巅峰之战。在那之后,余地龙与遗憾落败的苟有方便有了十年之约,之后整整六十年,两人各领风骚三十年。

但是当下的江湖,余地龙还只是幽州骑军的一名斥候伍长,苟有方还是一个在武帝城卖小笼包的少年。

还有徐凤年、曹长卿这四座巅峰屹立于江湖之上,还有连同徐偃兵、顾剑棠在内的十座高山横亘在江湖后辈眼前。

此时袁左宗忧心忡忡说道:“你说王爷会不会先绕路去一趟广陵江?”

徐偃兵点头道:“你是说先去找陈芝豹?我想会的。”

然后徐偃兵拍了拍袁左宗的肩膀:“该担心自己处境的,难道不该是陈芝豹吗?”

袁左宗会心笑道:“倒也是。”

中原山河逶迤壮丽,广陵江上,一艘艘高大楼船战旗猎猎。江心一艘犹如鹤立鸡群的旗舰上,白衣男子走出船舱,手中拎有一杆长枪。

梅子酒。

此时江水滔滔,天上大风。

仙人南渡。

一标五十余精骑,兵强马壮,向北疾驰。

这支骑军配备有离阳朝廷时下最为精良的制式战刀,仅从透出箭囊的那片紧密白色景象中,就更可以看出这标骑军的精锐程度。马弓的箭羽无一不是硬挺质密的雕翎。兵家公认雕翎做箭羽,可以为箭矢提供更加优秀的抗风性,故而更为精准,同时为了弥补射程上的损失,对弓手的膂力要求就更大,非军中健卒不得挽雕翎劲弓。当今弓马最为熟谙的几大离阳边境骑军中,北凉重弩轻弓,而两辽和蓟北则是弓弩夹杂而用,其中以盛产弓手著称于世的蓟北骑军,更是弓远多于弩。这支向北快速推进的斥候骑军便是师承蓟北边军,半数骑卒都出身蓟北塞外。在蓟州做了十多年土皇帝的大将军杨慎杏素来偏重步军,导致这拨擅长弓射的骑卒大量流失,托关系走门路纷纷背井离乡,在中原腹地的军伍中谋取一官半职。

这标斥候的头目正是出身蓟北的北地健儿,跟随父亲离开边境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如今早已习惯了青州的风土人情。因为父亲退伍时在青州军中做到了校尉,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不缺醇酒珍馐、胭脂美人,只不过比起土生土长的青州士卒,有个对沙场硝烟念念不忘的父亲时刻盯着,所以练就了一身不俗的骑术武艺。上次青州骑军赶赴战场,在驰援淮南王赵英一役中死伤惨重,他因为父亲病重,必须要他这棵家中独苗守在身边,得以逃过一劫。这次出兵离境,领军主将跟他父亲是称兄道弟的至交好友,对他颇为器重,所以特意让他拉拢起一拨擅长骑射的军中精锐,并且在昨夜专程把他喊到大帐内,叮嘱他那一标名副其实的探马不得离开大军过远,一旦遇上北凉骑军的斥候,不得纠缠,务必全身而退,甚至在谈话末尾,主将还透露出两军厮杀后准许他带兵离开的意思。这让一心想要在军中攀爬到正职将军的他在感激的同时,亦是心怀不满。地方武人的进阶本就艰难,只能按部就班,尤其是到了校尉高度后,就要比拼家底了。以他的家世,如果没有意外,十几二十年后靠着水磨功夫,然后像父辈那样在青州当个小有兵权的校尉已经顶天了,唯有那种能够呈现在兵部衙门大佬们桌案上的实打实战功,才能打破门槛和规矩,至于军功是来自北莽蛮子的脑袋,还是北凉蛮子的头颅,他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