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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老方丈诘问凉王,蔡节度瞒天过海(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24107字

北凉铁骑闯入了江南道腹地,有数万两淮边军的前车之鉴,这支打着靖难平乱的骑军一路畅通无阻,加上骑军对所经之地秋毫无犯,勉强算是给了赵室朝廷一个台阶下。

如果按照如今的离阳版图来看,位于广陵江以北的江南道,其实称呼名不副实,但在春秋前期,一向将广陵以南的疆域,视为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当年占据广陵江以南大半疆土的旧南唐,除了在顾大祖领军下打过几场荡气回肠的战役,给当时大将顾剑棠领衔的离阳大军造成不小麻烦,事后朝廷兵部户部联手统计兵力折损,发现一个极为滑稽可笑的结论:死于疾病的离阳兵马,竟然与战场伤亡人数大致相当!相传离阳老皇帝定鼎天下后,对受降入京的南唐君主说了一句:人和在西楚,地利在你南唐,唯独天时在朕的离阳,世人皆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在朕看来,此话当不得真啊。

之后离阳在先帝赵惇手上并州入道,其中设置江南道的时候,不是没有文臣提出异议,建言江北道更为妥当,只是文治武功都被誉为历代君主中佼佼者的赵惇,笑着驳回,理由更是极富一种野史的传奇色彩:赵惇在朝会上拿了一本当时翰林院新近编纂而成的大型诗集,笑称自古多少文人雅士书写江南风景美人,难不成后人翻阅此书之际,还要他们转个弯?不得不偏移视线去看一条“古时江南是今日江北”的注语,且“北”字气韵太硬,未免太过大煞风景。

在沃土千里养育出鼎盛文风的江南道,这支铁甲铮铮战马雄健的北凉骑军,显得格外突兀。洪书文这帮土生土长在西北的年轻北凉蛮子,就尤为水土不服,说这儿的地面都是软绵绵的,不爽利,马蹄子踩在上头都没个声响,更别提在关外大漠,纵马扬鞭时的那种尘土飞扬。驿路官道两侧更是草长莺飞、杨柳吐绿的旖旎风景,让洪书文等人没有丝毫感到如何赏心悦目,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口闷气,手脚都施展不开。相比这些习惯了西北黄沙风雪的年轻武人,袁左宗和一拨年少时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大雪龙骑铁骑,就要心平气和许多。

这支铁骑日夜行军,在幽州、河州、蓟州境内并不刻意追求速度,不过南下中原的时候就变得推进极为迅速,但是北凉边军订立的烦琐规矩还是雷打不动。想要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骑军,健卒、铁甲、大马、粮草、军律、战场,缺一不可。二十年来,北凉边骑的磨刀石从来只有北莽大军,比如凉州游弩手的对手,绝大多数是董卓麾下乌鸦栏子这等勇悍敌人。这就让北凉边军形成一种很有意思的错觉,那就是很大程度上高估了天下兵马的整体战力。这一点恰恰跟离阳尤其是中原境内所谓的精锐兵马相反,比如杨慎杏的蓟州步卒就一贯瞧不起燕文鸾的步军,广陵王赵毅的骑军就坚信与北凉铁骑有一战之力,靖安道的青州军也从不把北凉铁骑当回事,曾有领军主将放出话去,什么铁骑不铁骑的,身上挂几斤铁就是铁骑了?何况北凉那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士卒披甲的比例能达到半数吗?

然后当这支大雪龙骑军一览无遗地出现在中原视野,朝野上下,闭门闭城闭营闭关,当然顺便还有闭嘴了。

深沉夜幕中,在江南道五彩郡一个叫双鸾池的风景名胜附近,大队骑军停马就地休整三个时辰,北凉游骑斥候仍是以一伍成制向四周撒出网去,十里返还。在侦察游弋之前,每名游骑伍长都会从标长手上接过一幅地势图,绘图极为精密严谨,不但详细标注出了山川关隘的名字,许多时候甚至就连大小村庄哨所都有记载。显而易见,这绝对不是临时搜罗而来的地图,更不可能从地方官府军伍那边借用,那就只能是北凉早就记录在边军机密档案的东西。看那些地图纸张的新旧,最早也只是三年前左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盘踞西北俯瞰中原已经二十年的北凉边军,从未对中原真正地不闻不问!这种不显于言语和桌面的蛛丝马迹,让整支骑军从斥候到主力,从伍长到将领,从上到下,都出现一种隐忍不发的压抑炙热,如雪中架火炉。

大军寂静整肃,一行人却在这个风雪夜缓缓而行,悄然离开驻地,骑马去往江南名胜双鸾池那座声名远播的千年古刹寒山寺。一行人正是徐凤年、袁左宗、徐偃兵三人和两个当地人。一人是拂水房安插在江南道的谍报头目,便是徐凤年也仅仅知道此人化名“宋山水”。此人年近六十,麻衣草鞋,粗看就如常年田间劳作的老农,但是其人却是创建拂水房的元老人物,被褚禄山视为心腹。另一人年龄与谍子相当,姓张名隆景,只不过气韵与前者截然相反,满身富贵气,是五彩郡当之无愧的首富,黑白通吃,绰号“张首辅”,寓意其在江南道五彩郡手眼通天,与一朝首辅无异。张家不算五彩郡的外来户,只不过真正兴起于二十年前,之前只算是一县之内的豪绅人家。家族在张隆景手上开始飞黄腾达,富贵阔绰之后,不忘反哺家乡,慷慨解囊资助过近百位贫寒士子,其中十多人如今都已是官品不低的实权人物,最为翘楚的两位更是分别官至户部郎中和一州别驾。

为了照顾多年不曾骑乘的张隆景,一行人走得不快,这让“张首辅”很是忐忑不安。他本来安排了心腹扈从乘车而来,但是年轻藩王临时起意要去寒山寺赏景,勋贵如北凉骑军主帅袁左宗也是骑马而行,张隆景哪敢唯独自己一人乘车前往。当年从一个徐家军中骁勇善战的青壮校尉摇身一变,在五彩郡浸淫官场二十余年,很多沙场棱角都已磨掉,何况距离当年香火已经隔了一代人,张隆景更不敢在声名赫赫的新凉王跟前失了礼仪。

这次泄露身份,为旧主徐家的北凉骑军资助粮草,子孙满堂的张隆景并非没有顾虑。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实家族内外的方方面面,都起了风波涟漪。近的不说,就说那些张家早年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寒庶子弟,如今做成了身着青绯的官员,想必接下来就要一封封绝交信送往张家宅子了,说不定之后最想张家满门抄斩的人物就是这拨人。熟稔人情世故的张隆景想到此处,多少还是有些苦涩。但要说后悔,绝对谈不上。张隆景比谁都清楚,张家能够有今天的地位,无论是官场能耐还是江湖地位,此刻身边这个从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谍子宋山水,这个躲在深沉阴影中的幕后老人,厥功至伟。

张隆景两腿两侧一阵火辣辣刺疼,一时间有些恍惚。作为老字营骑军出身,遥想当年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甚至能够在颠簸的马背上打瞌睡而不堕马,更别提无比娴熟的策马厮杀。不承想二十年后,就是骑马出行都如此艰辛,原来自己真的是老了啊。

年轻藩王的言语打断了这位张首辅的神游万里:“张隆景,等我北凉骑军原路返程的时候,张家跟随我们迁入北凉的事宜是否会有波折?如果有什么困难,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未雨绸缪,总好过到时候手忙脚乱。还有,我丑话说在前头,北凉骑军哪怕去了广陵道战场,但只要依旧留在中原,一般来说就不会有人敢动你们张家,可如果不迁徙入凉,整个家族就会是四面树敌的严峻局面,别奢望昔年的好友会念旧情,到时候朝廷不出声,地方官府和当地驻军也会人心思动,所以你族内若是有年轻子弟心存侥幸,你最好跟他们把道理说明白,如果说不明白,打也要打明白,毕竟一时的家族不睦,总好过以后的家破人亡。当然,就像跟先前十六个家族那样,我可以保证张家到了北凉境内后,不敢说日子比在原先地方更惬意,但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家族子弟无论从文从武,北凉都会大开方便之门,我已经跟褚禄山和宋洞明打过招呼,官场和军伍会为你们挤出五十余个位置,分摊下去,一个家族好歹能分到手三个左右,最低官身也是实权的从五品。”

说到这里,徐凤年自嘲道:“从五品,哪怕就算再高一点,其实对你们这些郡望大族来说的确有点寒酸了,所以我也可以私自答应你们,如果不是陵州这种地方驻军,而是关外边军,官阶可以再高一级。如果不是凉州官场,是流州衙门,也额外可以高出一级。凉莽第二场大战在即,这里头的利弊权衡,你们自己看着办。”

张隆景正要说话,徐凤年突然转头笑望着这个二十年不曾忘徐家的老卒,先行开口道:“加上你们五彩郡张家,我北凉骑军一路行来,整整十七家,都不惜冒着杀头大罪走到幕前,我徐凤年很感激你们,也会尽力打赢北莽,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张隆景默然,神色复杂。

张家在五彩郡乃至在整个州道左右逢源多年,这次自己这个家主一意孤行,接下来家族内外的剧烈反弹肯定不会少,但是归根结底,张家已经在离阳无路可退,已经不是活得滋润与否的问题,而是要想活,就只能按部就班退往北凉境内。张隆景近日经常扪心自问,张家子弟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另起门户,就算年轻藩王和北凉官场愿意开后门,让家族年轻一辈走条捷径,可走得顺当与否,走得是远是近,都不好说啊。

老谍子宋山水亦是默然。相比毕竟只是偏居一隅的张隆景,他要知道更多隐秘内幕。事实上北凉铁骑离开藩王辖境后,沿途被拂水房看顾扶植的家族不是十七,而是二十四!河州、蓟州的四家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与朝廷彻底决裂,但是再往南走,就开始有反复之辈。比如江南道北部的两个家族,一个由于徐家老卒的前任家主去世多年,这次就选择了装聋作哑;之后那个家族更是通过官府暗中联系赵勾,试图以此与北凉划清界限,而后者的老家主尚且健在,其中缘由如何,是贪图富贵还是顾及子孙前程,不得而知。之后陆续又有六个家族先后做出类似选择,宋山水相信越是远离北凉道,这样背信弃义明哲保身的家族只会越多。但是让宋山水奇怪的地方是各地拂水房都按兵不动,原本老谍子以为是将来再收拾这帮白眼狼,但是今夜跟在新凉王身边亲眼见亲耳闻后,心狠手辣的老谍子突然有些吃不准了,直觉告诉自己,应该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能性更大些。

斥候出身的宋山水心底有点遗憾,是替北凉感到憋屈。但对北凉尤其是那个年轻人,老谍子其实没有什么失望。对于这位当下在离阳如雷贯耳的年轻藩王,宋山水倒是生出几分本该如此的熟悉感觉。

先前那些战死沙场的袍泽将士且不去说,对所有活着的人,大将军徐骁何曾亏待过分毫,何曾斤斤计较过?这么多年来,北凉境内将种门庭多如牛毛,为恶一方的纨绔子弟何曾少过?直到大将军去世之前,都没有动这些蛀虫这些家族,只是竭力打造北凉边军这支戍守门户的精锐之师,一次次巡边,对身后尤其是陵州的乌烟瘴气,或多或少有些视而不见的嫌疑,最终从头到尾都信守了早年的那个承诺:“我徐骁他年得了富贵,就要保着手底下老兄弟们跟着我一起享福!”

是不是如果凉莽不打仗,新凉王徐凤年就不会在陵州官场大动干戈?

原本老谍子对此事很好奇,但是现在偏偏问不出口。

至于北凉铁骑有没有下次的南下中原,新凉王有没有坐龙椅的念头,老谍子不知为何突然想都不想了。

在接下来新凉王和袁统领的闲聊中,两个老人得知当下不但蓟州大军南下阻截,两万蜀地精锐也出蜀向东追击,而且位于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那边似乎也蠢蠢欲动。

一旦爆发战事,真正负责阻截北凉铁骑的主心骨,兵部侍郎许拱一定会精心挑选一个不利于骑军展开阵形的地方。

在张隆景眼中,离阳朝廷这是要请君入瓮啊。

张隆景不得不忧心忡忡,因为他毕竟已经远离徐家铁骑二十来年了,甚至没有见过凉州虎头城、幽州葫芦口、流州青苍城。

老谍子破天荒主动跟并驾齐驱的张隆景开口聊天,压着嗓音问道:“怕了?”

被揭穿心事的张隆景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叹息道:“不是怕,只是担心而已,担心虎落平阳。”

老谍子嗤笑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虎啸中原,有个屁的犬吠?!”

张隆景悻悻然。

前头突然传来年轻藩王的温醇嗓音:“老宋,马屁我收下了,但是不保证你能在拂水房升官,那是褚禄山的地盘,他说话比我管用。”

习惯了喜怒不露形色的老谍子嘿嘿一笑。

张隆景转头瞪了眼坑了自己一把的老浑蛋:“姓宋的,这辈子都甭想我请你喝回酒!”

貌不起眼的老谍子轻轻回了一句:“我这辈子就待在这里不挪窝了,你张首辅就算想请也没法子。”

张隆景好奇问道:“为啥不回?”

老谍子扯了扯嘴角:“年纪大了,留在中原,靠着积攒下来的那点经验,说不定还有点用处。去了关外战场,丢不起这张老脸,怕被北凉边军的后生看低了我们徐家老卒。”

张隆景无言以对,唯有叹息。

突然,老谍子扯开嗓子喊道:“王爷,容我再拍一次马屁?”

前方年轻藩王转头笑道:“但说无妨,不过说破天去,还是没赏的。”

老人稍稍挺直了腰杆,已经二十年没用真名的谍子,报出了那个自己都快遗忘的三个字,说道:“如果我宋和田能够年轻二十岁,就跟着王爷一起杀蛮子去!就像当年跟着大将军,每次赶赴战场,只有一个念头,战死之时身边皆袍泽,又有活下去的兄弟帮忙活着,死了不亏!”

徐凤年继续骑马前行。

但是袁左宗渐渐放缓速度,摘下腰间佩刀,抛过去,笑道:“老宋,王爷这趟已经送出去不少新凉刀,这次出行也没带,就当我替王爷送你的。”

老谍子接住那柄在北凉关外杀了三十万北莽蛮子的凉刀,灿烂笑道:“袁统领,刀我不要,一个见不得光的谍子,用不着,留着也不合适。”

张隆景一头雾水纳闷道:“那你抱那么紧作甚?”

只见老谍子小心翼翼将那柄战刀悬在腰侧。

老卒佩新刀。

只听老人沉声道:“就让我这个老卒,悬佩凉刀十里路也好!”

徐凤年一行人来到山脚。登山台阶有一千零八级,张隆景下马后介绍说这条烧香路又有“无忧路”的说法,烦恼再多的香客,走完这条山路也就没有烦恼了。不过张隆景笑着添了一句:“要我看啊,就是累的,就算有烦忧也顾不上了。”

徐凤年闻言后微微一笑,张隆景随后感慨道:“离阳灭佛,好好一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刹,如今被一个跟官府走得很近的道士霸占了去,这会儿寺里僧人都跑光了,当时那道士领着官兵去封寺,结果寺内僧人连一本古籍也没能带走。咱们郡内的郡守大人原本并不崇尚黄老,早年就连别号也跟佛家有关,跟文林大家的诗词唱和,署名都是那个‘逃禅老翁’,这次朝廷一纸令下,立马就变成了虔诚信道之人,别号也跟着换成了‘清净老人’,据说前不久还跟京城里的大真人吴灵素成功攀上了关系,去年在刺史大人那边的政绩考评得了个一枝独秀的‘上’,这不很快就有传言要去京城礼部当大官了。”

牵马而行的徐凤年皱眉道:“前头山门是不是有座石坊,题刻有‘佛在当下’?”

张隆景点头笑道:“王爷果真学识渊博。前边以前的确是有座石坊,那题刻和对联更是出自前朝大奉书圣之手,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可惜这次道士占了地盘,也不知是谁是何缘由,推倒了石坊,王爷这趟是见不着了。”

徐凤年叹息一声,无奈道:“徐骁当年在这里有过些故事,这次经过五彩郡,刚好顺路,就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见到那个曾经要徐骁‘放下屠刀’的老和尚。算了,咱们回吧。”

张隆景感慨道:“竟然还有此事?真是可惜了,早知道属下当年就该为寒山寺多添几万两香油钱。”

徐凤年一笑置之,上马后原路返回,只是在远处小路边依稀有灯火摇曳,这在之前路过的时候是没有的景象。老谍子宋山水出于本能,立即就心生警觉,但是很快就释然。不说王爷是站在江湖之巅的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那袁统领和充当贴身扈从的徐偃兵,谁敢惹?这两位高手哪怕单个拎出来,你朝廷不出动七八百兵马估计都没脸跑来打招呼吧?徐凤年从来都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先前瞥了眼,灯火摇曳处,是岔路口上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放缓马蹄,结果看到一个衣衫破旧的戴帽老人站在路边,手里提着一盏油灯,身旁跟着个睡眼惺忪的小孩子,也跟着戴了顶不值钱的皮帽。袁左宗放下了心,原本以为是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现在细看气韵,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迟暮老者,只不过比起同龄人的体魄稍稍结实一些。

徐凤年没有下马,身体前倾,语气温和地问道:“这位老丈,是有事吗?”

老人终究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使,又是夜色中,于是高高提了提油灯,然后笑了:“公子可是姓徐?”

徐凤年愣了愣,反问道:“老丈可是寒山寺旧人?”

老人微笑点头。

徐凤年在张隆景和宋山水的惊讶中迅速下马,来到老人孩子身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心用绢布包裹的佛经,说道:“当年大师借给我爹这本佛经,如今已经借阅了将近二十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老人也没有客气,接过了佛经,然后说了句让张隆景大失所望的俗人俗语。只见那老人一手提灯,一手摸着身边孩子的帽子,笑问道:“徐施主能否施舍贫僧几两银子?今日米缸已无粒米了。”

徐凤年顿时有些为难,北凉铁骑一路南下,什么都不缺,唯独缺这无关紧要的黄白之物。五彩郡的财神爷张隆景更是目瞪口呆,他可不是那种恨不得出门身上挂满黄金的暴发户,便是把玩玉件,不价值个千两银子那都入不了眼,这次锦衣夜行当然也不会携带金银。好在老谍子从身上摸出几两银子,徐凤年接过以后就交给了那个头顶皮帽为取暖更为遮掩的寒山寺老和尚,准确说来是江南名刹的老住持法显和尚。老僧也没有那种一般和尚双手不沾银钱的顾虑,堂而皇之收入袖中,有些不加掩饰的笑意。老人身边的小和尚更是眉开眼笑,有了银子就有柴米油盐,就能不挨饿,怎能不开心?

老和尚收起银子后,感慨道:“朝廷有旨,中原各地不容寺庙僧侣,寒山寺也不例外。有人还俗有人远游,贫僧也曾想过去西北化缘,只是年迈不堪,身边又有这个新收的弟子实在年幼,与贫僧是一般的脚力孱弱,这就耽搁下来了。后来一想,去不去北凉都无所谓,到了北凉,不过是一个老和尚得了安身之地,不去北凉,说不定贫僧还能多遇几个有缘人,得了安心之地。”

徐凤年诚心诚意道:“大师,我可以派人送你们师徒前往北凉,等到世道太平些,只要大师那时候还想返回中原,北凉一定也会护送大师出行。”

老和尚笑着摇头道:“徐施主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佛缘在何处即是何处,莫要强求。”

徐凤年也没有强求,也知道强求不得,只得笑道:“我爹经常提起大师,说大师是真有大佛法的得道高僧,他很佩服。”

老和尚哈哈大笑:“徐小施主打诳语了啊,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贫僧如何不晓得徐老施主的脾气?能不骂贫僧是个不识趣的老秃驴就很好了。”

徐凤年哑口无言,不说心中所想,徐骁的确每次提起这个寒山寺的老和尚,都是一口一个老秃驴的,私下更给老住持取了个“屠刀和尚”的绰号。当年那桩事情的大致经过,徐凤年年少时听娘亲说起过。法显和尚出身豪阀世族,在西楚曾官至吏部员外郎,辞官挂印后先入了道门,却不是在那大山名观里头修行,而是挑了个僻远小山头结茅隐居多年。后来不知为何就皈依了佛门,据说与寒山寺上任住持有过一场辩论,在世人眼中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当上了住持。当年徐家铁骑驰骋中原,马蹄过处,战火不断,别说老百姓畏惧那头出自东北的辽东虎,就是中原各国大军主将都要谈虎色变,唯独法显和尚拿着一本佛经孤身一人跑到了徐家军营,要当时如日中天的人屠徐骁放下屠刀。如果不是吴素拦阻,这个和尚不说什么人头落地,恐怕少不了一顿棍棒伺候。有媳妇在旁盯着,徐骁只好捏着鼻子接过那本佛经,心不在焉地跟那个和尚鸡同鸭讲地聊了几句,然后就让人赶紧礼送出营。

张隆景能够当成五彩郡的“张首辅”,在一州之内都是数得着的富家翁,何等油滑,见缝插针说道:“大师,我家也有很多人是吃斋念佛的,最近需要做几场佛事……”

耐心等到张隆景说完滴水不漏的那套措辞,老和尚这才缓缓开口道:“施主好意贫僧心领了,只可惜在施主家做的,可不是佛事啊。”

就在张隆景以为这件事情彻底黄了的时候,不承想老和尚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不过去还是要去的,万一碰上有缘人呢?”

袁左宗和徐偃兵面面相觑。

徐凤年对此没有什么诧异神色,由衷惋惜道:“这次朝廷灭佛,原因复杂,我就不说这种糟心事了,但我真的希望大师能够给更多人说佛法。”

提灯吃力的老和尚换了一只手提着油灯,心平气和道:“贫僧说不说佛法是一回事,说给多少人听又是一回事,有几人听进去佛法则又是一回事。这天下有无佛寺,有无佛像,有无佛经,有无僧人,甚至有无佛,有无西天,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老和尚停顿片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只看众生心中,有无那方寸地来搁置佛法。佛法在,寺在,僧在,佛在。没了佛法,哪怕天下众生皆是僧人,又有何益?”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和尚所说的这个道理有些大,但是大道理只要有给人落脚之地,就是真道理。老和尚嘴里的于方寸地放佛法,就是极大和极小之间的栖息地。以前徐凤年痛恶夸夸其谈的读书人,厌烦那些测字卜卦的算命先生,如今回想起来,大概都是因为受不了那种落不在实处的言语,尤其是前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像是反正道理我已经说与你听了,接下来如何做就是你的事情了。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徐凤年就对所谓的文人文臣意见颇大,只是在世袭罔替前后,哪怕有过两次入京不怎么痛快的经历,对离阳读书人的印象却越来越有所改观。这中间有王祭酒、黄裳、韩谷子、齐阳龙等,这些是对北凉并不一味敌视的大人物,当然还有张巨鹿、桓温这些对北凉一直存有削藩之心的庙堂砥柱,然后徐凤年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等到年轻读书人越发年长,阅历越丰,一样能够成长为值得任何人敬佩的朝堂栋梁、一国风骨所在?

法显和尚看了几眼徐凤年身边的人,收敛了和煦笑意,淡然问道:“徐施主,北凉已经揭竿而起,是要决心造反了?”

徐凤年摇头道:“不造反。”

戴着皮帽不穿袈裟故而不显僧人身份的老和尚,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继续问道:“王爷这是领旨平乱?”

徐凤年仍是摇头道:“太安城的圣旨有是有,但我肯定见不到,大概现在卧病在床的两淮道节度使蔡楠和经略使韩林都已经收到圣旨了。”

老和尚皱眉问道:“那么广陵道需要北凉骑军帮朝廷大军平叛?”

徐凤年继续摇头道:“不需要。如果需要,我身后就不是一万北凉骑军,最少也该加上两万幽州步军。”

对话到了这里,袁左宗眯起眼,杀机深重。

老和尚哦了一声后,面无表情地接连问了三个问题:“北凉在不在离阳版图?北凉百姓是不是离阳子民?北凉边军是不是离阳军伍?”

徐凤年也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说道:“皆是。”

提着那盏油灯的老和尚站在夜幕中,沉默许久,问道:“敢问北凉王,离阳三任皇帝,可有无道昏君?”

徐凤年笑了笑:“不但没有,且不管徐赵两家私怨,公允而言,平心而论,离阳赵室三个皇帝,都是史书上屈指可数的有道明君。赵礼雄才伟略,犹胜离阳开国皇帝;赵惇治政之勤勉,容人之量,亦是千年罕见;赵篆志存高远,却无眼高手低之嫌,给他十年太平世道,天下定然海晏河清。”

老和尚哂笑一声,然后突然笑容消散,重重说道:“咄咄怪事!”

徐凤年双手插袖缓缓道:“大师一定奇怪为何大师你作为西楚遗民,作为被封山毁寺不得不在山脚土地庙栖身的和尚,尚且能够心平气和看待如今世道,为何我徐凤年堂堂西北藩王,会为一己之私带兵南下。”

老和尚凝视着这个年轻人,看他双眼而不看脸:“王爷可是有难言之隐?”

徐凤年自嘲道:“有,但对所有人来说,不值一提。”

老和尚轻轻提了提手中油灯:“当真不值一提?贫僧年迈昏聩,不提油灯便认不清路,看不到人,见不着你,是不是同样不值一提?也许天底下所有人都是,恰恰贫僧此时此刻便不是。”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好似自言自语道:“这个世道很古怪,北凉那个贫瘠地儿,当年必须要徐家麾下的虎狼之师来守,必须是徐骁坐镇才能震慑北莽,否则不说别人,就连顾剑棠也守不住。同时削藩是大势所趋,若是徐家侥幸胜了北莽,再想削藩就难如登天,任你先后两任北凉王本人如何想,难保那些嫡系心腹的部将推波助澜,一心想要做从龙之臣做那扶龙之功,所以离阳赵室的皇帝,对北凉对徐家,就很为难。贵为天子,却只能任由文武百官和读书人骂人,可北凉铁骑就只能是姓徐,雷打不动。后来一个姓张的读书人当了大官,就想出一个法子,让北凉和北莽相互消耗,最好是鱼死网破。”

徐凤年笑着说道:“对,在朝廷看来,就是狗咬狗。”

老和尚瞥了眼年轻藩王。

徐凤年坦然道:“若说是我徐家连累得朝廷不把北凉百姓当离阳百姓,我认,徐骁也认。”

老和尚开始沉默。

徐凤年站在那里,有些出神:“退一步说,是我徐家害得北凉边军慷慨赴死,却无法彰显其勇烈,我也认。”

一个年轻藩王一个年迈和尚,双方言谈到了这一步,老谍子下意识伸手按住腰间凉刀,但是袁左宗轻轻按住了老谍子的手臂,朝这个面露愤慨的老人摇了摇头。

徐凤年像个乡间耕作的年轻青壮在和一个长辈唠叨着庄稼收成,言语中没有任何愤懑不平,更不会有半点壮怀激烈,就是拉着家常而已,就像是说天色将雨赶紧把晒谷场的粮食收了吧,今春多雨今年怎么都该比去年多几担子米吧。

他轻声说道:“北莽南下中原之路,离阳以前,自古以来大抵有两条可以选:一是入北凉占西蜀,以西向东,居高临下;二是由蓟州门户南下,直插中原腹地,故而有三次进入大奉王朝京畿之灾。如今道路有三,除了攻打北凉蓟州,还多出一个两辽。原因很简单,离阳京城太靠北面,皇帝赵礼当年以君主当守边关国门为理由,驳回了京城南迁广陵江一带的提议。所以按照常理,北莽大军叩关辽东,只要获胜,便可直扑太安城,几乎算是一劳永逸之举。”

老和尚笑眯眯道:“王爷,可以说‘但是’两字了。”

这次不但是老谍子必须被袁左宗强行按住才没有拔刀砍人,就连始终冷眼旁观的徐偃兵都开始眉头紧皱,隐约有几分怒气。

徐凤年不动声色道:“但是,但是有北凉三十万边军,最重要的是十数万精锐骑军的存在,当然也因为有倾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两辽边防工事,两者并存,才让北莽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凉骑军就可以蓟州为核心的北方边境线作为粮草支撑,以最快速度长途奔袭至辽东,如此一来,北莽大军就只能作困兽之斗,等到离阳南方各路勤王大军赶至,北莽绝无一分胜算。至于说北莽大军从中间的蓟州作为突破口,估计只会纸上谈兵的乡间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举措。那么,是不是说我们北凉边军对离阳、对中原就是责无旁贷,就是功不可没了?”

老和尚反问道:“以此推论,难道不是?”

徐凤年笑道:“不是,也是。关键就在于不管是朝廷还是北凉,都认为北凉铁骑只是徐家的私军,只认徐字王旗,不认圣旨,不认赵家天子。那么接下来有一个问题就摆在了徐赵两家的桌上,没有哪一方绕得开。徐骁当年就想过这个问题:自己的长子,如果是个既不随他爹也不随他娘的绣花枕头,那么能不能去太安城,当个不管风吹雨打的享乐驸马?或是去中原内地随便换一块藩地,做个太平王爷?我想离阳先帝赵惇更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那就是在北莽先和北凉死磕,且保证北凉军权安稳过渡的前提下,能否为桀骜不驯的北凉换一个姓氏,换一个东家?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说春秋战事,换成只是出道比徐骁晚些的顾剑棠,一样能够灭掉六国,不过因为离阳之外的春秋八国,早早被徐骁灭掉了六个,他顾剑棠就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徐家大军屁股后头捡漏。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谁让他比徐骁年轻十几岁,投军入伍也就晚了十几年,否则大将军顾剑棠绝对不仅仅止步于两国之功,大师此时也许又要忍不住问‘难道不是’了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个从头到尾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和尚,也觉得有趣。

袁左宗会心一笑,徐偃兵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徐凤年叹了口气,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见的骄傲,自顾自摇头道:“答案是,也不是。因为换成顾剑棠,他就打不赢西垒壁战役,更打不下当时战败后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的西楚。”

老和尚不置可否,显然将信将疑。老人虽是西楚遗民,可毕竟很早就辞官做了远在江湖的散人,起初又是喜好清谈不善兵事的文官,对于那场无比壮烈的两国之战,苦痛极深,可是见解未必深刻。

徐凤年忍着笑,说道:“打不赢西垒壁战役,当年是顾剑棠自己说的,而且是四下无人之时,亲口跟徐骁说的。”

有些尴尬神色的老和尚下意识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去摸一摸那颗光头,但只摸到了那顶破旧皮帽。

徐凤年突然问道:“大师先前为何说永徽初的西北重地,只有徐骁能守?”

老和尚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是先前江南道姑幕许氏,龙骧将军许拱与贫僧说的一番心里话。贫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借来一用而已。”

徐凤年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次拦阻北凉铁骑前往广陵,兵部侍郎许拱正是领军大将。”

老和尚哑然。

徐凤年转移回先前话题:“我第一次游历江湖的时候,赵勾有过多次刺杀,至于之前北凉王府那边最早发生的几次暗杀,没有赵勾的布置,我相信大师也不会相信。”

老和尚点了点头,对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徐凤年笑道:“我也是之后以世子身份入京,才知道当时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私下拦阻过赵勾。”

“这又是为何?”

“就她个人而言,大概那会儿,她觉得徐赵两家的香火情还剩下一些,又或者是对当年的京城白衣案,难免有点心怀愧疚吧。但是真正的症结所在,是她考虑得更为长远,也更有利于国家社稷,那就是北凉有个纨绔子弟的世子殿下,有个有机会做朝廷傀儡的徐家嫡长子,远比徐骁一怒之下就干脆造反了来得好。其实那个时候,她和她那个坐龙椅的男人,有很大分歧。先帝赵惇一直是希望北凉姓陈,希望他极为欣赏的白衣兵圣陈芝豹,为他赵家镇守国门。但是皇后赵雉除了对陈芝豹偏偏十分忌惮之外,还有私心,那就是在坏了离阳赵室立长不立幼的情况下,让嫡长子赵武封王就藩于北凉,去北字留凉字,成为一字并肩王的凉王。到时候两个亲生儿子,一个坐龙椅穿龙袍君临天下,一个让其扬鞭大漠,也算是一种对赵武做不成皇帝的补偿,皆大欢喜。”

徐凤年接着说道:“大师,我问你,你觉得我如果暴毙了,徐骁也去世了,或者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不乐意在关外折腾,只想着去京城去中原过太平日子,而且徐骁也答应下来,那么假设北凉武将没有大乱内讧,换成顾剑棠以大柱国、大将军的身份到北凉领军,会是如何的光景?”

“贫僧虽然不知兵事,但觉得会是一件好事。顾剑棠率领北凉边军死战到底,朝廷也能承诺让顾剑棠死后追封为王,不过大概不会世袭罔替,否则就是第二个徐家了,毕竟贫僧还知道军心一事,是靠不断打仗打出来的,也是靠死人死出来的。”

“对,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然后我退回一步,来说我和徐骁同时不在人世,北凉武将会不会服从顾剑棠的管束?”

“这个……贫僧不敢妄下断言。”

夜色深深,陷入寂静。

袁左宗淡然道:“大师能否信得过我袁左宗会说几句持平之言?”

老和尚有些讶异,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妃子坟一役的袁白熊袁将军!你且说,贫僧信得过。”

袁左宗缓缓道:“在义父和王爷都放话严令不许生事的前提之下,只说北凉那拨‘老人’的话,我袁左宗会离开北凉,有可能远赴西域,此生再不入北凉中原半步。其余两个义子,褚禄山会在流州一带自立为王,甚至有可能在义父死后直接投奔北莽;而齐当国会脱去铁甲,给王爷当个家丁扈从。北凉边军骑步大军的那些主帅统领中,燕文鸾也许会直接跑去清凉山拼命,就算不去,多半也会活活气死,没气死也会闭门不出。陈云垂、周康、何仲忽等人,全部离开边军。青壮武将中,刘寄奴、胡魁、石符、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几乎都会负气离开边军。到最后留在边军的,老人不用想了,只有曹小蛟之流,还算能用。这些人一走,顾剑棠哪怕把所有春秋旧部一股脑带往北凉,哪怕三十万边军的框架还在,我想战力也不到原先一半。也许大师会觉得一半战力也是十五万兵马,加上蔡楠大军,加上某人的西蜀,再加上漕粮支持,以及源源不断的中原援兵,例如青州军,甚至可以调动京畿大军赶赴西北,说到底还是有机会拖住北莽大军,慢慢耗尽北莽国力,是不是?”

老和尚今夜是第三次说此语了:“难道不是?”

袁左宗深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是?当然不是!要知道这次凉莽大战,我北凉也是侥幸才赢了北莽!怎么,大师一听说北凉只死十万北莽死三十万,就觉得胜得轻而易举了?不妨告诉你实话,当时三线作战的北凉,只要一条战线崩溃,那就是全线皆败的境地,到时候北凉死的可就不是十万,而是整个三十万边军再加上三十万都不止了!”

徐凤年抬头望着夜色,用自己才能听见的细微嗓音喃喃道:“只死十万。”

袁左宗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尽量恢复平静语气:“但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结,真正的隐患是……”

徐凤年直呼其名打断袁左宗的言语:“袁左宗!”

袁左宗闭嘴不言,甚至直接摆出闭目凝神的姿态。

一场偶然相逢,有些意犹未尽,同时算不上尽欢而散。

五骑缓行,袁左宗突然笑道:“心里舒服点了?”

徐凤年闭眼用力呼吸了一口气,好似有那春寒独有的沁人心脾,微笑道:“一口气把满肚子牢骚都倒出来,整个人舒服多了。在北凉就没法子这么说,毕竟跟着我的都是受气的人,尤其是二姐和徐北枳这几个,没把我当出气筒就算很厚道了。”

袁左宗笑了笑,但是很快有些隐忧:“因为两淮边军的溃败,又有靖难的旗号,咱们这一路南下都还算安生,可接下来蓟北精骑、西蜀步卒和青州兵马会合在即,加上离着广陵战场越来越近,吴重轩的北疆大军虎视眈眈,恐怕很快就会有人要跳出来恶心人,以便取媚朝廷,虽不妨碍大局,但终究是麻烦。”

徐凤年摇头道:“既然决定南下,就不再奢望以后在中原会有什么好名声。”

徐偃兵调侃道:“王爷这两年好不容易帮着北凉攒出一点口碑,多半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徐凤年撇嘴道:“这种事就不是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