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过刚过了破五, 远远不到圣人开笔之时。贾赦年酒也摆过了, 人也见完了, 不由得家居无聊起来。想想要带了贾琮要去琉璃场转上一圈。
爷儿两个也不张扬, 都是素衣小帽, 到了街口就下了车, 小厮们在后跟了——预备着给他们提东西。一行人顺着人群慢慢往街内而行。
只见车马阵阵, 人流纷纷，叫的、卖的，讲价钱说好坏、论长短的, 阵阵人声迎面而来。贾琮何曾见过如此热闹，头左转右转，不知先看哪边为好。
贾赦知道身后自有服侍的奴才, 也不怕他停下看热闹走失, 只让人看好他别乱吃东西，放他去小吃摊子前自看。而他自己也慢慢顺街而行, 边走边看向路边的摊子。
忽然看见一摊之上, 零乱地放了好些物件, 那摊主只管坐在一旁发呆, 并不看走过来的买主, 与别的摆摊之人大不相同。
贾赦就起了些好奇之心, 来到摊子之前。用手随意扒拉了两下，竟发现那些物件之中，有一物吸引了他的目光。贾赦上前将那暗黄无光之物拿在手中, 颠来倒去的打量起来。
此物不大, 只可半个巴掌大小，入手却沉甸甸坠手。贾赦眼神微微一暗，用右手将那物上头的黑泥刮下些来，就见刮过之处，暗色渐去，亮晶晶闪出宝色。
“掌柜的，这东西做什么用的？”贾赦看向已经注意到他的摊主，话说得也还客气。
那人这才向着贾赦咧咧嘴：“从别人那里收来的，谁知道做什么用的。老爷看着好，随意赏些银子拿去。”
贾赦闻言微微一笑：“总得要个价才好。这东西倒与我家中一物能配上对。”
贾琮手里攥了一个糖人跑过来，向着贾赦问道：“老爷看上什么了？”
贾赦向跟着他的人道：“看着哥儿些，只让他拿着玩，别吃了。”
贾琮就有些不愿意，可也没如别的孩子一样哭闹，只把头低了下去，不再看贾赦手里的东西，倒看着糖人。那摆摊的见他父子说完了话，才道：“我也没弄清这东西是铜还是金，老爷看十两银子如何？”
贾赦让他的话说得一乐：“你自己看看，这满街摆摊子的，可有卖过一两的东西？你也说了不知是铜是金，就这份量，分明不能是金的。”
摆摊的听了，脸上就现出不耐烦之色：“老爷即问价，我开口说价，老爷要买就买，不买只给我放下便是。”说着摆出爱买不买之态，自己又坐下来，不再理会贾赦。眼睛却还看着他们一行，象是怕贾赦抢了他东西一般。
这还是个有脾气的。贾赦没说什么，贾琮却不愿意了：“你问价就不许还价？人家卖糖人的都让还价。”
“东西与东西岂能一样。”那摆摊的却不管贾琮只是个刚过腿高的孩子，认真与他理论起来。跟着贾赦的奴才们听了也来气，就要上前替贾琮与那人理论。
贾赦将手一抬，制止了那些奴才：“强扭的瓜不甜，东西是人家的，不愿意卖就算了。”说着自己迈步，向着前头走了。
贾琮也跟着向前，后头的奴才们冲着那摊子狠狠吐了一口吐沫，追着他们父子而去。
那摆摊的似没想到贾赦走得如此痛快，脸上就是一呆。他旁边那个摊子的主人走过来问道：“怎么办？”
摆摊的将不知道什么东西往贾赦看过之物上头抹了抹，往边上的人手里一塞：“快些拿去给王才。”那人接过后，紧紧攥在手里，双手往袖子里一笼，顺着摊子后头，往街内而去。
贾赦父子还在边走边看，贾琮算是撒了欢，也不怕贾赦了，拉着他问东问西。贾赦还是头一回带孩子上街——上一世他就算出门，也是直接到相熟的店里看货，并没有看路边摊子的经验——开始有些不惯，等着回答几个问题，得了贾琮崇拜的眼神，也就放开了，与他一起对着各物指指点点。
又行了一会，贾赦再次被一个摊上的东西给引了过去，将东西拿到手里，还回身看了看自己走来之处，发现已经隔了十几个摊子了。
再看那物，仍是通体暗黄，转过来翻过去看了几回，都没有发现自己刚才刮过的痕迹。贾赦一面摩挲着那东西，一央向已经殷勤招呼的摊主：“这是做什么用的？怎么看不出材料来？”
那摊主满脸堆笑：“老爷也知道，我们平日里走街串巷，也从宅门里收些东西。正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这才趁着过年这几日人多，好出手不是。”
他一边说着，还有意放低些声音，贾赦也就顺着他把声音放轻些：“这东西得是一对吧？”
那摊主眼睛一亮：“老爷见过这样的东西？可知是做什么用的？”
听他把问题推回给自己，贾赦重将声音恢复到平日说话的声调：“多少钱呀？”
那摊主见他不言此物用处，也知这些贵人们平日愿意捡个漏，怕是有意不说，才好与自己还价。于是小心看着贾赦的脸色道：“五两银子，老爷只管拿去。下次多照顾照顾小的生意。”
贾赦就皱了皱眉：“这样不明的东西，还不知道回家有用没有，有没有看走眼。五两贵了些。”说着就要把那东西放回去。
摊主见好不容易来的买卖要黄，有些发急地想伸手拉贾赦，却被他身后的小厮将手挡住：“做什么动手动脚。”
那摊主讪讪一笑：“人都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老爷觉得贵，开张的买卖，多少赏小的两个，只管拿去。”
贾赦这才重新拿起那物件，一面在手里颠着一面向摊主道：“看你大冷的天也不容易，给你一两银子如何？你看这条街上摆摊子的，有一天做上一两生意的没有？”
那摊主苦笑出声：“老爷，您多少再赏两个？小的收这东西都花了快八百钱了。”
贾赦却对他嗤笑一声：“没本儿来的东西，老爷给你一两银子，算是让你跑腿了。要不叫来公人，你这摊子还摆不摆？”
摊主听了脸色大变，再不敢出声。贾赦就向着身后之人挥下手，自有小厮上前给了银子。
贾琮又是头一回看人讲价，觉得自己老爷真是厉害——他虽然不知道五两银子是多少，却知道自己的月例才二两银子。老爷一下子讲下去四两，就是他两个月的月例！
再看看自己攥在手里的糖人，贾琮有些懊恼地向贾赦道：“老爷，我这糖人买贵了。”
贾赦正在反复摩挲那物件，猛不丁听见贾琮的话，低头看看他那已经皱起来的小胖脸，问他：“你怎么知道买贵了？”又看向跟着的奴才，别是这些人看着贾琮年幼，欺瞒于他。
跟着的人快吓哭了，忙道：“一摊子的糖人都是一个价，哥儿买的时候也有别人在买，一共三个大钱，并没买贵。”
贾琮不干起来：“你都没和人讲价。”
贾赦听了大乐：“你刚才不是和那摊主还说，卖糖人也能讲价吗？”
跟着的奴才赔笑道：“刚才哥儿买的时候，边上是有一个讲价的，可是人家摊 主不愿意，也就三个大钱买了。”
原来这小子刚才竟然是诈那个摊主的。贾赦一上没忍住，扒拉了一下贾琮的小脑袋：“你这小子。”
贾琮还沉浸在自己买贵东西之中：“下回再买东西，我自己与人还价。”
身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讨价还价之事，也是你一个世家公子该做的？”
贾赦抬眼一看，不是林如海又是谁？又见他身边跟了一个小童，紧紧傍着林如海而立，弯弯的杏核眼正看着自己，小嘴也微微咧开，看着着实欢喜。
贾琮刚要叫，就让贾赦给捂了嘴，又向林如海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林如海展颜一笑：“不过是今年一次，日后怕想出来也不易。”
就听林如海身后有人猛咳了一声，贾赦竟从那声音里听出了不赞同之意。再看时，那咳嗽之人倒也是下仆打扮，可是脸上脖子上分明用了暗色的粉，是有意将脸色涂暗的意思。
可是这样明晃晃的太阳之下，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位妇人扮上的。贾赦便知她为何咳嗽——这明明就是黛玉两个教养嬷嬷中的一个。怕是拗不过林如海，才不得不随了黛玉一起上街来了。
贾赦也无心再在街上行走，拉了林如海父女一起，上了太白楼。时辰不过卯末，楼内并无多少人客，贾赦还不放心，直接要了一个楼上雅间，带头上了楼。
等着坐定，他才大出了一口气，向着林如海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狂生的脾气！你不要做人，孩子还不做人了？”
林如海见他如此担心黛玉，也不以自己挨骂为意，反觉得心下一暖，再次向贾赦解释道：“也是我与孩子在家中闲话，说到曾经与她母亲一起逛过琉璃场。谁知道她就起了也要逛逛的心思。我想着她还小，若是今年不带出来，谁知道日后去了什么样的人家，会不会带她出门。”
黛玉本来见到大舅舅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父亲，心里有些害怕，又听父亲提起自己将来嫁人，就算还不懂得，可也知是羞人的事。又怕又羞之下，眼睛就快含不住了。
贾赦正一眼看过来，见她要哭不哭的样子着实可怜，又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好叹了一口气：“所以才说你是狂生。”那年林如海领着新婚妻子逛琉璃场，几乎没让京中高门讲成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