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纪长情遇到了一个麻烦,天大的麻烦。
他中了毒,而且中的是江湖第一名妓亲手调配的“阎罗春”。
这是一味春毒。
乍一听,这“阎罗春”的名号好像并没什么稀奇之处,甚至有些稀松平常——毕竟春毒里叫艳带春的太多了,多得让人记不起到底有哪些春毒占了“春”和“艳”这两字。
但“阎罗春”不同,“阎罗春”之所以闻名,不在于“春”这个字,而是在于前面的“阎罗”。
所谓阎罗,乃统领阴间之诸王。“阎罗春”能含这两个字,可见其药性之刚烈,毒性之迅猛,欲/仙欲死之功效。
纪长情自然清楚下毒之人对他的心思,可同时,他又不得不装作不清楚。
原因在于给他下毒的这个人,是一名男子,货真价实的男子。
纪长情风流了一辈子,怎么可能栽在一个男人身上——酒沾唇舌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察到了异样,霎时当机立断破窗而出,随手牵了一匹名驹,从开封一路赶至扬州。
路上,春毒一共发作了三次,每次都让纪长情生不如死。
终于,在春毒第四次发作的前一日,纪长情抵达了扬州。
此刻扬州已入春末,满城春景如织锦一般艳丽夺目。柳絮,飞花,清湖,雾里泛桃青,可谓相映成趣。
纪长情一向钟情山水,但这时的他,怎么看扬州怎么不顺眼,仿佛一夜之间扬州也被“阎罗春”浸泡了一般,溪花柳枝间流露出一股销魂蚀骨的风情。
纪长情板着脸,牵着瘦了一大圈的名驹,踏入了扬州城。
他首先要去的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妓馆——水暖楼。
正是:
半片飞花莫寻春,一方凝碧春才至。
此情此景君须记,恰是江都水暖时。
纪长情虽然风流,但有三种人他是绝对不会碰的,一是朋友,二是朋友的情人,三是男人。
是,纪长情很厌恶断袖,非常的厌恶,用他挚友的话说就是:“天下人谁都可以断袖,就纪长情不会,永远不会。”
可惜,世事难料,特别是“永远”这个词。
纪长情走到水暖楼门前时,大门正紧闭着。
此时日才上三竿,做生意的却关着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隐情。
纪长情眉尖微蹙,用紧攥着缰绳的手敲了敲门。
长达半月的餐风宿露,将他原本白皙修长的手磨砺出一道道紫红的晒痕。
很快,有人不耐地应声:“又是谁啊?鸨母说了,今个儿姑娘们休息呢,不做生意。”
纪长情面不改色,“我。”
那人脱口而出,“——你是谁啊?”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迟疑,甚至抖抖索索起来,“听这声音……是纪公子?”
纪长情依然面不改色,“是我。”
那人打了一个寒颤,立刻道:“纪纪纪纪公子……您在门外等等!我……我我立刻找老板给您开门!”
他说的是老板,不是鸨母。
纪长情自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过他神色还是没什么改变,轻描淡写地道:“好,你去吧。”
不到片刻,就听“吱嘎”一声,水暖楼的门打开了。
一个没什么表情的男人站在门的内侧,静静地盯着纪长情。
他周身气场幽冷而冰寒,整个人如同一块久不沾人气的羊脂白玉,即使目光华彩内藏流光暗敛,被他一动不动盯着的人,也很难生出亲近与欢喜之感。
纪长情是一个例外。
他像是看不见男人压迫感极重的视线一般,低声抱怨道:“大白天的怎么关着门。”
男人顿了顿,道:“今天不想做生意。”
纪长情道:“啊,为什么?”
男人漠然道:“不高兴。”
纪长情:“……”
纪长情咳了一声,眼神四处乱瞟,道:“这理由蛮特别的。”
男人沉默。看样子,他好像真的不高兴。
纪长情长长地叹息一声:“我本不想麻烦你的,可想来想去,又只能麻烦你。我现在有一个天大的麻烦,想让你帮忙。”
男人道:“什么麻烦?”
纪长情道:“我中毒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神色也平静,好像不是在说自己中毒,而是在陈述“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这样不可改变的事实。
男人又沉默了,这一次的他表情要比上一次冷上百倍。
半晌,他说:“谁下的毒?”
纪长情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解毒。”
男人眉间一动,冷淡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你中的是春毒?”
纪长情又叹了一声:“猜对了。”
男人垂下眉眼,语气和表情冷静到近乎淡然,但纪长情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一块压在沸水上的石头。“你想怎么解毒?”
纪长情挤眉弄眼,“当然是找花魁姑娘帮我。”
男人没答应,也没拒绝,继续问:“毒一共发作了几次?”
纪长情道:“三次,都在路上,可憋死我了。”
男人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他突然问:“你从开封一路赶到扬州,就是为了到水暖楼找花魁解毒?”
纪长情眨眨眼,笑道:“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后道:“说得对。”
纪长情莫名其妙,只得用手推他,“那别聊了,快让我进去解毒。”
男人纹丝不动,“进去可以,解毒不可以。”
纪长情道:“啊?为什么?”
男人微微侧过头,深刻而冷淡的眉目间意味深长。他道:“我说了,今日姑娘不接客。”
纪长情:“……”
纪长情委屈莫名,“有病啊你,今天是什么日子,干嘛不让姑娘接客?”
男人低着头,神色很模糊,“你中毒的日子。”
纪长情:“…………”
他惨叫道:“你真的有病!”
不过到最后,纪长情还是进去了,却是在承诺不碰楼里姑娘之后进去的。
他十分了解他朋友的性格——水暖楼楼主杨绝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得了,就像没有人能把冰块捂热一样。
身为杨绝的挚友,纪长情只能迁就他古怪的性格。
第二章
水暖楼一共有三层。
第一层设雅座,立屏障,凿曲水以流觞,培名花供玩赏,竭尽风雅之能。
第二层漆朱门,熏卧房,用玉碗盛八珍,雕碧壶香陈酿,凡物当贵为先。
至于第三层……很少有人能上第三层。
但只要到过前两层的人,都会对第三层生出向往之情,因为他们认为,第三层会摆有更多的珍奇珠宝,建得也更加的富丽堂皇。
纪长情,就是那“很少人”中之一。
他并不觉得第三层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硬要他说出一处,他大概会说“美人很多”。
是,平日里水暖楼千金难见一面的名妓花魁,都幽居在第三层。
纪长情上去时,她们正在饮酒作诗,输的人要脱一件衣裳。
他目光一动,刚好与一个脱得只剩下里衣的美人撞上。那美人长得实在漂亮,双目似笼烟,肤色如凝脂,下巴尖尖的滑滑的,嫩得像是才从水里浸过一样。
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纪长情已经开始着迷了。
他保持着迷的微笑,侧头问身边的挚友,“她是谁?”
杨绝沉默片刻,道:“新晋的花魁。”
纪长情道:“叫什么名字?”
杨绝淡淡道:“我说了,今日不做生意。”
“……”纪长情道,“你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