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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几度夕阳红(2)(1 / 2)

作品:琼瑶作品第一辑|作者:琼瑶|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3-14|字数:5033字

“什么?”梦竹吃惊地说,“王孝城他也在台湾?真的是他?”

“怎么不是他,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起码重了十公斤。我简直想不到会碰到他,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他是五二年从香港到台湾的。而且,还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

“你听说过墨非的名字吗?”

“墨非?”梦竹困惑地说,“好像是个画家嘛!”

“不错,”明远点点头,“是个画家,很有名的画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么?”梦竹不信任地问,“王孝城?”

“对了,”明远说,“你想不到吧?你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股狂劲,放歌纵酒,豪情满腹。那时,我总说要做个大艺术家,他呢,每次都耸耸肩潇潇洒洒地说一句:‘艺术家,吃不饱饿不死,还是做个大企业家好,画画,只能学来消遣消遣而已!’结果,他却成了个大画家,我呢——”他注视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盘荤菜,肉丝炒豆腐干,已经被晓白整个包办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

梦竹知道明远这句“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地望望明远,心里却有份乱糟糟的感觉。王孝城,她还记得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整天嘻嘻哈哈地,无忧无虑地拉着明远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还是老样子吗?记得他的恋爱哲学是:“娶尽天下美女,要不然终身不娶!”她看看明远,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明远的情绪显然已经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头和沉郁的眼睛显示他那习惯性的忧郁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王孝城,他结婚了吗?”

“是的,”明远说,突然地萧索和落寞起来,“结婚了。刚结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还是个聪明人,事业有了基础再结婚,现在是什么都好了。今天在车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为他还有应酬,没办法和他多谈,我已经请他和太太这个星期六到我们家来便饭!”

“噢!”梦竹轻轻地叫了一声,在这一声之后,却是一种惶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里,破旧的纸门东一条、西一条地挂着,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黄,紫红的布边全已破损,墙上水渍和油烟遍布,屋角蛛网密结,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无处安放的孩子们的书籍这一切加起来,给人的印象是零乱、寒苦和窘迫。多年以来,他们家里没有招待过客人吃饭,王孝城固然是洒脱不羁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大画家,只怕他们招待不起!何况他还有个刚结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没想到,”明远丝毫没有察觉到梦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谈谈,以前,我和他都那样爱玩,你记得?哎,假如我不放弃绘画,或者……”他的话半中央刹住了,尾音和余味却苍凉地遗留在饭桌上。梦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心情却逐渐地沉重了起来,她能体会他那份失意,当年的朋友已经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无所有!明远的这份失意像一副千钧重担,对她压迫过来,面对着饭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星期六,约的是晚饭,你随便准备点什么吧!”明远用一句现实的话结束了那份感慨。

“我觉得……”梦竹犹疑地说,“请吃饭,我们……好像……你知道这个月的家用,请一次客,起码也要一两百块,恐怕……”

“你想想办法,把别的项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办法,又要想办法!假如有一个聚宝盆就好了。除掉聚宝盆,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呢?一个钱永远不能当两个钱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饭后,明远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报纸,和往常一样地看了起来。但,梦竹从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报纸上,断定他根本就不在看报纸。为了王孝城吗?一个旧日的好友而已——可是,这好友的身上系了过多杂乱无章的回忆,梦竹还记得他那爽朗的大叫声:

“怎么,你们决定要结婚了?我是个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锁!但是,假若你们要结婚,我当证人吧!”

真的,他当了证婚人,不止证婚人,婚礼的一切,几乎由他包办了——个最热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现在也结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锁,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把这个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晓彤静悄悄地绕到梦竹的身边来,在梦竹耳边轻声说:

“妈妈,别忘了你答应我想办法的哦?”

梦竹一愣,从冥想中回复了过来。想办法!是的,女儿要参加社交场合了,必须想办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饭,也必须想办法!她站直身子,顿时感到满心烦躁。晓彤从父亲面前走过,拉开后面的纸门,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临关上纸门的一刹那,还对梦竹投过来一个信赖而会心的微笑。明远放下报纸,皱着眉说:“晓彤做什么?鬼鬼崇祟的!”

“没!没有什么。”梦竹掩饰地说。凝视着那阖拢的两扇纸门发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钱?无法计算,许久没有进过绸缎庄了。如果能给晓彤做一件白纱的晚礼服,纯白的,镶着小花边——突然间,她跳了起来,白纱的晚礼服,镶着小花边!记忆中有这么一件!兴奋使她振作,抛开了正预备褽的晓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橱旁边。拉开壁橱,打开一口笨重而陈旧的皮箱。明远诧异地瞪着她:

“你要干什么?”

“没,没有什么,”梦竹偷偷地看了明远一眼,低声说,“只是——要找一点东西。”

说着,她在衣箱中一阵翻搅,拉出好几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件白纱的洋装,上面缀着亮亮的小银片。取出这件衣服,她锁好箱子,关上橱门,想不被注意地把这件衣服拿到晓彤屋里去。可是,一抬头,她就发现明远正紧紧地盯着她,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么。她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期期艾艾地,解释地说:

“我想……给晓彤改了穿。”

“唔。”明远哼了一声,眼光仍然在她脸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为了掩饰这不安,她只得装做不介意地喊:

“晓彤!”

晓彤应声而人,梦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说:

“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改了给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话,我就给你改一改。”晓彤接过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开来,白色的轻纱如瀑布般泻开,缀着的亮片映着灯光闪烁。晓彤抬起头来,黑眼珠也映着灯光闪烁,喜悦的红晕正在面颊上扩散。她凝视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说:

“妈妈,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怎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妈妈,还是新的呢,给我穿不是太讲究了吗?”

“去穿上让我看看吧!”

晓彤抱着衣服,带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梦竹望着她走开,回过头来,立即又接触到明远的眼光,现在,这对眼睛是凝肃而幽冷的。

“晓彤没有衣服穿,”梦竹急促地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当然啰,”明远酸溜溜地说,“难为你去收藏这么多年等着她长大了来穿。”

“别这样说好不好?”梦竹的声调已不太稳定,“晓彤已经十八岁了,同学的生日晚会,总不能让她穿制服去!”

“谁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儿,父亲穷,养不起这么高贵的孩子!”明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明远!”梦竹叫,“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这样说,算……算什么意思呢?”

晓彤及时地进来,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白纱的衣服,娉婷的脚步,匀称的身段,缓缓走来,恍如一个下凡仙子!脸上绽开的是个朦朦胧胧的微笑,静静地望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