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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六个梦(5)(1 / 2)

作品:琼瑶作品第一辑|作者:琼瑶|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3-14|字数:5081字

交拜天地时,柳静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盖着脸,无法看到面目,腰肢袅娜,娉娉婷婷,好苗条的身段!行完礼,参拜祖先牌位、父母、长辈。然后,在宾客的议论中,他不止听到十次“哑巴”的字样,像一根针扎在心里,他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

请客、闹酒……一切都过去了。他被送进新房里,和新娘吃合卺酒。走进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头坐在椅子里,喜帕依然遮着脸,两个喜娘侍立在侧。他看着她,一刹那间,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气。谁知道在那喜帕后面,是一张怎样的脸!她除了是个哑巴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儿,他迟迟不前。喜娘中的一个,对他点点头,鼓励地笑了笑。他终于走了过去,鼓起勇气,揭起了那一块遮在他们之中的屏幛。一瞬间,他愣了愣,然后,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动作,他用手轻轻地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细地凝视这一张脸。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由于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惊,惶恐中,睫毛很快地抬起来,对他仓皇地扫了一眼,已经够了,这已足以让他看清她那对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弯弯地覆盖在眼睛上方,清晰地显出两条处女的眉线。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张可怜兮兮的小嘴,那么小,那么柔和,那么秀气。白晳的皮肤,细腻、润滑,像一块水红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个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刹那间,他明白为什么方家在婚前不让依依和他见面,他们是存心要在洞房里给他一个惊喜,以弥补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两个喜娘都笑开了,于是,他糊糊涂涂地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涂涂地发现,房间里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两人。

好一会儿,他惶惑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终于,他走到她身边,对她微笑,她恐慌地看看他,显然比他更慌乱,更不知所措。

“你很美。”他赞美地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的嘴,就无助地垂下了头。他像遭遇到一下棒击,顿时明白她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她是个聋子。似乎所有的聋子都是哑巴,所有的哑巴,也都是聋子。但,事先,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她又哑又聋!他颓然地退后了两步,倒进椅子里。

“我的天!”他喃喃地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颦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眼睛里有着悲哀的疑问,好像在惶恐地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难道他们竟没有告诉你?难道你是被骗娶了我?”

柳静言望着面前这张脸,太美了,太好了!他无法相信,具有这么美丽的脸的人竟是个天聋地哑!他用手蒙住了脸,对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灵生气,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不应该的!她应该是一切完美的化身,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错了什么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她了解他在说话,却徒劳无功地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脸上那个绝望的表情打击了她,她闭上眼睛,匆遽地低下头去,两滴泪珠迅速地沾湿了黑而长的睫毛。体会到在洞房内流泪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柳静言从自己的思想中觉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态度刺伤了她,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虽然明知道她听不见,他仍然温柔地、怜惘地对她说: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爱,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我会好好地待你的,不会弄许多妻妾来让你寒心。”他温柔地凝视她的脸,叹了口气。“你真美!”

她疑问而顺从地看着他,于是,他问:

“你会不会写字?”

她不解地对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涂,”他喃喃地说,“我必须弄习惯不对你用言语。”他做了个写字的姿势,她了解了,羞怯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自语说着,“看样子,以后我们只能用笔交谈了,我可弄不惯指手画脚的交谈法。”

他对她温和地微笑,知道他没有鄙视和恶意之后,她以一种畏怯的、腼腆的神情望着他,别有一种娇羞脉脉,楚楚可怜的韵致。他心动地看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该睡了吧,是吗?”他柔声问,望着桌上高烧着的两支红烛,和火焰下堆着的两大朵烛花。

两个月过去了,柳太太惊喜地发现儿子竟非常满意于他的哑妻。他经常待在房间里,不大外出,也不常上书房。一天,一个小丫头看见他在给依依画眉,于是,阖府都取笑起柳静言来,柳静言的异母妹妹静文笑着说:

“哥哥,你是不是学张敞呀?”

“别忙,”柳静言指着妹妹说,“总有一天,你的张敞会给你画眉的!”

柳静文顿时羞红了脸,仓促间想报复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地说: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我这个新嫂嫂没办法低声问哩!哥哥,她可是指手画脚地问吗?”

柳静言马上变了色,沉下脸去,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从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个哑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这个上面来。柳静言喜欢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会说话,就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礼。因而,从上到下,对她也都很客气,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地嫉恨和鄙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柳静言开始在他的哑妻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温柔、顺从、娴静,还有一肚子的诗章。

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朋友们相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

“静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

柳静言变了色,但另一个又大笑起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着和娇妻‘默默谈心’吧!”

“你有没有学会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地学着,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油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

这些朋友原是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地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

“是的,”柳静言板着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别提了,开玩笑嘛!”一个笑着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

“开玩笑!”柳静言甩甩袖子,大声说,“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地跑进来,就诧异地站起身子,默默地望着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地写:“为什么生气?”

柳静言写:“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

“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着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

“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着,脸上有着耻辱、伤心、难堪。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柳静言审视着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