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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烟雨濛濛(18)(1 / 2)

作品:琼瑶作品第一辑|作者:琼瑶|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3-14|字数:5060字

“梦萍开了一次刀,大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地说:“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

“雪姨怎样?”我问。

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了,还问什么呢!”

“哼!”我冷哼了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该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

“依萍,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

“别费事!”我冷漠地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

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地说:

“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

“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

爸爸冒火地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地说:

“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

“爸爸,”我冷冰冰地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烟斗,凝视着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地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着妈妈。我望着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地审视爸爸,想看出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地说:

“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

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汤。爸爸看着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钞票,递给妈妈说:

“给依萍多补补。”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

“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

爸爸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妈妈一眼说:

“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

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

“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

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沓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

“书桓,你回去吧!”

“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

“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

“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了!”

“不!”他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着你睡!”

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说:

“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

“怎么?”

“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地来看我,你知道,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

他望着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地说: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低低地说:“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

“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着针线,却一个劲儿地对窗外发呆。我摇摇她说:

“妈妈,你也去睡吧!”

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

“你要什么?依萍?”

“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地望着妈妈,“妈,你在想什么?”

“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

我目送妈妈的身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着妈妈的时候,看着妈妈佝偻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

【9】

正像爸爸说的,陆家的人不会被病折倒,我很快就复元了。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我又恢复了原有的体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许多。我变得喜欢沉思,喜欢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后,我把我所遭遇的,全归罪于“那边”。我发现我是更不能忘记“那边”的仇恨了。只要一闭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梦萍、尔豪、尔杰的脸就在我眼前旋转。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历历在目,旧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复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机会报复他们,渴望能像他们折辱我一样去折辱他们。可是,在这复仇的念头之下,另一种矛盾的情绪又紧抓住了我,这是我难以解释的,我觉得我又有一些喜欢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难道他用金钱在我身上堆积起来,竟真的会收到效果?我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气,为了坚强我自己,我不断地强迫我往坏的一面去想,爸爸的无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对妈妈的戕害……这种种种种的思想,几乎使我的脑筋麻痹。

书桓也比往日来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独自凝想,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猜测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烧,我不能容忍他对我有丝毫的背叛,哪怕仅仅是思想上的。一次病没有使我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反而把我更深地陷进仇恨里去,我变得极端地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书桓,由于有这种恐惧,“那边”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压力。书桓太善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负担,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时候,我都可以领略到他内心对如萍的负疚。一天,他对着窗口叹气。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地说。

我的心脏痉挛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嫉妒使我浑身紧张,我沉下脸来,冷冷地说:

“想她?何不再到‘那边’去?”

他看着我,然后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缠在我的腰上,额头顶着我的额,盯住我的眼睛说:

“你那么坏,那么残忍,那么狠心!可是,我却那么爱你!”

然后,他吻住了我。我能体会到这份爱情的强烈和炙热,我能体会这爱情太尖锐,太紧张,太不稳定。这使我变得神经质,变得不安和烦躁。

书桓不再提出国的事了,相反的,他开始进行一份报社的编译工作,他不断地说:

“结婚吧,依萍,我们马上结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

他怕什么?怕不立刻结婚就会失去我吗?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吗?怕对如萍的负疚压垮他吗?“那边”,“那边”,我什么时候可以从“那边”的阴影下解脱?什么时候可以把“那边”整个消灭?

“依萍,明天起,我到某报社去做实习记者了。”一天,书桓跑来告诉我。

“恭喜恭喜!”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