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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2 / 2)

作品:子夜|作者:茅盾|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2-23|字数:4964字

“上工是走狗!”

“关了车冲出来呀!”

厂门里那单薄的防线往后退了,冲厂的女工们火一样的向前卷去,她们涌进那狭窄的小铁门,她们并且强力迫开了那大铁门了!这都是闪电那样快,排山倒海那样猛!可是蓦地从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的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班警察不迟不早赶到了!警笛的尖音从呼噪的雷声里冒出来了。砰!砰!示威的枪!砰!砰!实弹了!厂门里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她们逼退了桂长林那一队,向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见一个,捉一个!”

桂长林狂吼着。同时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这是近处的警署得了报告,派警察赶来分头兜捕。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班警察就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他又驱着二百多个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和钱葆生都在混乱中受了伤,钱葆生小腿上还吃着那两响“实弹”的误伤,牺牲了一层油皮,然而他仍旧不能不感谢桂长林来的时机刚好,救了他一条命。

在屠维岳的卧室里,桂长林很高兴地说道:

“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顺便多捉了十几个。冤枉她们坐几天牢,也不要紧!他妈的那班冲厂的骚货,全不要命!也不是我们厂里的,一大半是别家厂里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钱葆生谈判得怎样了?”

“现在是我们胜了!长林,你打电话去告诉三先生!”

屠维岳冷静地微笑着说,他陡然想起还有一个人的下落要问问,可是他那受伤的地方又一阵痛,他的脸变青了,冷汗钻出了额角,他就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丝厂总同盟罢工中间一个有力的环节就这样打断了!到晚上七点钟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齐来的,是总同盟罢工的势将瓦解。裕华丝厂女工的草棚区域在严密的监视下,现在像坟墓一般静寂了,女工们青白的脸偶然在暝色中一闪,低声的呻吟偶然在冻凝似的空气中一响,就会引起警戒网的颤动,于是吆喝、驱逐,暂时打破了那坟墓般的静寂!

从这草棚区域的阴深处,一个黑影子悄悄地爬出来,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着,嗅着——要嗅出那警戒网的疏薄点。星光在深蓝的天空睒着眼,微风送来了草棚中小儿的惊啼。一声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缓慢地然而坚定的动作,终于越过了警戒线,动作就快了一点儿。天空的星睒着眼,看着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门开了一道缝,那黑影子一闪,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没有蚊帐的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十五支光电灯照见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旁边又坐着一个,在低声说话。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头,就低声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个人吗?”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们不晓得么?”

“晓得!我是问那个姓朱的,朱桂英吧,新加入的,怎么不来?”

“不能够去找她呀!险一些儿我也跑不出来!看守得真严!”

陈月娥说着摇摇头,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说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样的。玛金,这次总罢工又失败了!”

玛金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却不回答,她的一对很有精神的黑眼睛盯住了陈月娥的脸孔看。陈月娥显然有些懒洋洋的,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当前的难关怎样打开。她知道玛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转脸焦躁地问道:

“到底怎么办呀?快点对我说!”

“等老克来了,我们就开会——蔡真,什么时候了呀?怎么老克还不来!连苏伦也不见。”

“已经七点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点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

“算什么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们厂里小姊妹的‘斗争情绪’怎样?还好么?这里闸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还坚决,今天上午她们听说你们厂里一部分上工,她们就自动地冲厂了!只要你们厂里小姊妹坚决些,总罢工还可以继续下去。你们现在是无条件上工,真糟糕!要是这一次我们完全失败,下次就莫想干!”

“这一次并没有完呢!玛金!我主张今晚上拼命,拼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玛金!我细细想,还是回到我的第一个主张:不怕牺牲,准备光荣的失败!”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咯咯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后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啪的一声在方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

“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

蔡真说着就跳了起来,坐在那新来的男子克佐甫的旁边。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比蔡真还要高一点。一张清白的瘦脸,毫无特别记认,就只那两片紧闭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来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灵活,眼眶边有几条疲倦的皱纹,他嘻开着嘴,朝玛金笑,就坐在玛金肩下。

前楼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顶晃,克佐甫先对那胖些的青年说:

“苏伦,你的工作很坏!今天下午丝厂工人活动分子大会,你的领导是错误的!你不能够抓住群众的革命情绪,从一个斗争发展到另一个斗争,不断地把斗争扩大,你的领导带着右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现阶段,你做了群众的尾巴!现在丝厂总罢工到了一个严重的时期,首先得克服这尾巴主义!玛金,你报告闸北的工作!”

“快一点,简单一点,八点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铅笔敲着桌子。于是玛金说了五分钟的话,她的态度很镇静,她提出了一个要点:压迫太厉害,女工中间的进步分子已经损失过半,目下群众基础是比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时时拿眼看玛金,又看手里的铁壳表,他的两片薄嘴唇更加闭得紧了。

“我反对玛金的结论!斗争中会锻炼出新的进步分子,群众基础要从斗争中加强起来!玛金那种恐惧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义的表现!”

蔡真抢着说,射了她对面的苏伦一眼。现在蔡真是完全坚持着她自己心里的“第一个主张”了。因为那平淡无奇的克佐甫开头就指斥右倾,指斥尾巴主义,而蔡真觉得克佐甫总是什么都对的。

克佐甫不作声,嘴唇再闭得紧些,他照例是最后做结论,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苏伦却同情着玛金的意见,自然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尾巴主义,他用了圆活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