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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1 / 2)

作品:子夜|作者:茅盾|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2-23|字数:4096字

雷参谋看见吴荪甫有事,就先告辞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园子里找杜新箨他们那一伙去闲谈,大客厅里只剩下吴为成和马景山面面相觑,看不准他们此来的任务是成功或失败。牌声从隔壁大餐间传来。

“有什么要紧事呢?又是屠维岳什么不对吧?”

吴荪甫送客回来,就沉着脸说,做一个手势,叫那两个坐下。

然而此番吴为成他们并没多说屠维岳的坏话,他们来贡献一个解决工潮的方法,实在就是钱葆生的幕后策动,叫他们两个出面来接洽。

“三叔!钱葆生在工会里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维岳找了两天,还不知道工人中间哪几个是共产党,钱葆生却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办法是一面捉了那些共产党,一面开除大批专会吵闹的工人,以后厂方用人,都由工会介绍,工会担保,厂方有什么减工钱、扣礼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会说好了,让工会和工人接洽。钱葆生说,就是工钱打一个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担保没有风潮——三叔,要是那么办,三叔平时也省些心事,而且不会哩哩啰啰只管闹工潮。那不是强得多么?他这些办法,早就想对三叔说了,不过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这才搁到今天告诉了我和景山。他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开工这句话,恐怕屠维岳就办不到呢!工人们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里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简直是打草惊蛇!现在工人们都说,老板亏本,工钱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们死不上工!现在全厂的工人就只反对他一个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车稽查也恨死了他!”

马景山又补充了吴为成的那番话,两道贼兮兮的眼光忙乱地从吴荪甫脸上瞥到吴为成脸上,又从吴为成脸上瞥到吴荪甫脸上。吴为成满脸忧虑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点着头,却用半只耳朵听隔壁的牌响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艳笑。

吴荪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听之”的神气来,可是一种犹豫不决的色调却分明在他眼睛中愈来愈浓了。俄而他伸起手来摸着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开口了,但那摸着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脸儿抹了一把,就落下来放在椅子臂上,还是没有话。早就在他心头牵着的五六条线之外,现在又新添了一条,他觉得再没有精力去保持整个心的均势了,暴躁的火就从心头炎炎地向上冒。而在这时候,吴为成又说了几句火上添油的话:

“三叔!不是我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实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诉三叔知道。屠维岳的法宝就是说大话,像煞有介事,满嘴的有办法,有把握!他的本领就是花钱去收买!他把三叔的钱不心疼地乱花!他对管车稽查们说:到草棚里去拉人!拉了一个来就赏一块钱——这样的办法成话么?”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对于屠维岳的信任心整个儿动摇了,他捶着椅臂大声叫道:

“有那样的事么?你这话不撒谎?”

“不敢撒谎!景山也知道。”

“呀!怎么莫干丞不来报告我?这老狗头半个字也没提过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维岳很专制,许多事情都瞒过了人家。”

马景山慌忙接口说,偷偷地向吴为成挤了一个眼风。可是盛怒中的吴荪甫却完全没有觉到,他霍地站了起来,就对客厅外边厉声喊道:

“高升!你去打电话请莫先生来——哎,不!你打到厂里,请屠先生听电话!”

“可是三叔且慢点儿发作!现在不过有那么一句话,没有真凭实据,屠维岳会赖!”

吴为成赶快拦阻,也对马景山使了个眼色。马景山却慌了,睁大着眼睛,急切间说不出话。

吴荪甫侧着头想了一想,鼻子里一声哼,就回到座位里,然后又对那站在客厅门外候命令的高升挥手,暴躁地说道:

“去吧!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钱葆生来问问他,要是明天屠维岳开不了工,姑且试试钱葆生的手段也好。”

吴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赶快设法下台,一面又对马景山递一个暗号。

大客厅里暂时沉默,外边园子里是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夹着李玉亭他们的哄笑。隔壁大餐间内是一阵洗牌的声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杂乱地谈论着刚过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庄家。

吴荪甫听着这一切的声响,都觉得讨厌,可是这一切的声响却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里乱扎扎地做不起主意来。一会儿,他觉得屠维岳这人本来就不容易驾驭:

倔强、阴沉、胆子忒大,一会儿却又觉得吴为成他们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总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后他十分苦闷地摇着头,转眼看着吴为成他们两个。这两位的脸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样子。

“我知道了!你们去吧,不许在外边乱说!”

仍是这么含糊地应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吴荪甫就站起来走了,满心的暴躁中还夹带了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异样的颓丧。

他自己关在书房里了,把这两天来屠维岳的态度、说话,以及吴为成他们的批评,都细细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着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颓丧却在他心头愈加强烈了。平日的刚毅决断,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并且他那永不会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乱想着,听得了窗外风动树叶的声音,他就唤回了在厂门前被围困时的恐怖,看见了写字桌上那黄绸罩台灯的一片黄光,他又无端地会想象到女工们放火烧了他的厂!他简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顽皮的幻象还是继续进攻着,从厂方而转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债上损失了七八万,赵伯韬的经济封锁,那渴待巨款的八个厂,变成“湿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丝厂……一切都来了!车轮似的在他脑子里旋转,直到他完全没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这些无情的幻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