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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1 / 2)

作品:子夜|作者:茅盾|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2-23|字数:4942字

还没有闪电,只是那隆隆然像载重汽车驶过似的雷声不时响动。天空张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一块紫云。夕阳的仓皇的面孔在这紫云后边向下没落。

裕华丝厂的车间里早就开亮了电灯,工作很紧张,全车间是一个飞快的转轮。电灯在浓厚的水蒸气中也都黄着脸,像要发晕。被丝车的闹声震惯了耳朵的女工们虽然并没听得外边天空的雷,却是听得她们自己中间的谈话,在她们中间也有一片雷声在殷殷然发动。她们的脸通红,她们的嘴和手一般地忙。管车们好像是“装聋”,却不“装哑”,有时轻轻说一两句,于是就在女工群中爆发了轻蔑的哄笑声。

忽然汽笛声呜呜地叫了,响彻全厂,全车间一阵儿扰乱,丝车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人声占了上风。女工们提着空饭篮拥出了车间,杂乱地在厂门口受过检查,拥出了厂门。这时候,她们才知道外边有雷,有暴风雨前的阴霾,在等着她们!

厂里是静寂下去了,车间里关了电灯,从那边管理部一排房屋闪射出来的灯光就好像格外有精神。屠维岳坐在自己的房里,低着头,头顶上是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照见他的脸微微发青,冷静得像一尊石像。忽然那房门开了,莫干丞那慌张的脸在门边一探,就进来轻声叫道:

“屠世兄!刚才三先生又来电话,问起那扣减工钱的布告有没有贴出去呢,我回说是你的意思要等到明天发,三先生很不高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呀?刚才放工的时候,女工们嚷嚷闹闹的,她们又知道了我们要贴布告减扣工钱了,那不是跟上回一样——”

“迟早要晓得的,怕什么!”

屠维岳微笑着说,瞥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窗外。

“明儿三先生生气,可不关我的事!”

“自然!”

屠维岳很不耐烦了。莫干丞的一对老鼠眼睛在屠维岳脸上盯了一下,又缩缩颈脖,摆出了“那我就不管”的神气,转身就走了出去,把那房门很重地关上。屠维岳微笑着不介意,可是现在他不能够再坐在那里冷静得像一尊石像了,他掏出表来看了一看,又探头到窗外去遥望,末后就开了房门出去。恰就在这时候,昏黑中赶来了两个人,直奔进屠维岳的房间。屠维岳眼快,已经看见,就往回走,他刚刚到了自己的房门外,背后又来一个人,轻轻地在屠维岳肩头拍一掌,克勒地笑了一声。

“阿珍!这会儿我们得正正经经!”

屠维岳回过头去轻声说,就走进了房,阿珍也跟了进去。

先在房里的是桂长林和李麻子,看见屠维岳进来,就一齐喊了声“哦”,就都抢着要说话。但是屠维岳用眼光制止了他们,又指着墙角的一张长凳叫他们两个和阿珍都坐了,他自己却去站在窗前,背向着窗外。那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突然好像缩小了光焰,房里的空气异常严肃。雷声在外边天空慢慢地滚过。屠维岳那微微发青的面孔泛出些红色来了,他看了那三个人一眼,就问道:

“唔!姚金凤呢?”

“防人家打眼,没有叫她!你要派她做什么事,回头我去关照她好了!”

阿珍抢先回答,她那满含笑意的眼光盯住了屠维岳的面孔。屠维岳只点一下头,却不回答阿珍,也没回答她那勾引性的眼光,他突然脸色一沉,嗓子提高了一些说:

“现在大家要齐心办事!吃醋争风,自伙淘里叽里咕噜,可都不许!”

阿珍做一个鬼脸,嘴里“唷”了一声。屠维岳只当没有看见,没有听到,又接着说下去:

“王金贞,我另外派她一点事去办了,她不能到,就只我们四个人来商量吧——刚才三先生又打了电话来,问我为什么还没发布告。这回三先生心急得很,肝火很旺!我答应他明天一定发。三先生也明白我们要一点工夫先布置好了再开刀。他是说得明白的!可是我们的对头冤家一定要在三先生面前拆壁脚。我们三分力量对付工人,七分力量倒要对付我们的对头冤家!长林,你看来明天布告一贴出去就会闹起来的吧?”

“一定要闹的!钱葆生他们也是巴不得一闹,就想乘势倒我们的台!这班狗东西,哼!”

“屠先生!我们叫齐了人,明天她们要是闹起来,我们老实不客气,请她们到公安局里‘吃生活’,我们干得快,哪怕钱葆生他们想要串什么鬼戏,也是来不及!”

李麻子看见桂长林并没提出办法来,就赶快抢着说,很得意地伸开了两只大手掌,吐上一口唾沫,搓一搓,就捏起两个拳头放在膝头上,摆出动手打的姿势了。屠维岳都不理会,微微一笑,就又看着阿珍问道:

“阿珍!你怎么不开口?刚才车间里怎么一个样子?我们放出了那扣工钱的风声去,工人们说些什么话?薛宝珠,还有那个周二姐,造些什么谣言?你说!快点儿!”

“我不晓得!你叫姚金凤来问她吧!”

阿珍噘起了嘴唇回答,别转脸去看着墙角。屠维岳的脸色突然变了。桂长林和李麻子笑了起来,对阿珍做鬼脸羞她。屠维岳的眼光红得要爆出火来,他跺了一脚,正要发作,那阿珍却软化了,她负气似的说:

“她们说些什么呀?她们说要‘打倒屠夜壶!’薛宝珠和周二姐说些什么呀?她们说‘都是夜壶捣的鬼!’许许多多好听的话,我也背不全!——长林,你也不要笑。‘打倒’,你也是有份儿的!”

这时窗外来了第一个闪电。两三秒钟以后,雷声从远处滚了来。陡然一阵狂风吹进房来,房里的四位都打了个寒噤。

屠维岳突然摆一摆手,制止了李麻子的已经到了嘴边的怒吼,却冷冷地问道:

“钱葆生他们存心和我们捣蛋已经有了真凭实据了,我们打算怎么办?我是昨天晚上就对三先生说过,我要辞职。三先生一定不答应,我只好仍旧干。工会里分党分派,本来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是爱打不平的!老实说,我看得长林他们太委屈,钱葆生他们太霸道了!老李,你说我这话可对?”

“对!打倒姓钱的!”

李麻子和桂长林同声叫了起来,阿珍却在一旁掩着嘴笑。屠维岳挺起了胸脯,松一口气,再说:

“并不是我们拆三先生的烂污,实在是钱葆生他们假公济私,抓住了工人替自己打地盘,他们在这里一天,这里一天不得安静!为了他们的一点私心,我们大家都受累,那真是太岂有此理了!明天他们要利用工人来反对我们,好呀,我们斗一下吧!我们先轰走了姓钱的一伙,再解决罢工,三天,顶多三天!”

“可是他们今天在车间里那么一哄,许多人相信他们了。”

阿珍扁着嘴唇说。桂长林立刻心事很重地皱了眉头,他自己在工人中间本来没有多大影响,最近有那么一点根基,还是全仗屠维岳的力。屠维岳一眼看清了这情形,就冷笑一声,心里鄙夷桂长林的不济事。他又转眼去看李麻子,这粗鲁的麻子是圆睁着一双眼睛,捏紧着两个拳头,露骨地表示出他那一伙的特性:谁雇用他,就替谁出力。屠维岳觉得很满意了。他走前一步,正站在那电灯下,先对阿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