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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等银霜(十三)(1 / 2)

作品:清安稚语|作者:渲洇|分类:古代言情|更新:2022-05-18|字数:6654字

我用八年多的时间飘荡到了很多的地方,但我并不能清楚的记起我究竟去了哪里。总之就是漫无目的的流浪,漂泊无所依。

我见过了很多的风土人情,江南的春雨、塞北的大漠、荆楚的山林、幽云之地一望无际的雪峰连绵,我还去过洛阳,那里盛春之时牡丹成簇,姹紫嫣红雍容高贵,都说这里的牡丹才是名正言顺的百花之王,冠绝天下,可我总无端想起萧国某间庭院里皎洁如雪的夜光白。

这天下分裂已久,我常会碰上战乱,有时也能看见流民衣不蔽体的乞食,路旁是无人掩埋的白骨,而有些地方则是宁静安然,只要不走出那小小的一方天地,与身处太平治世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天下那么大,穷我一生之力也不能走遍,我想我或许会这样一直飘零,直到有一日走着走着,就老死在路上,陪伴我的,只有我从宫内抱出来的、明素生前用过的琴。有时我会靠抚琴买曲为生,有时靠书画笔墨——说起来这些都是我在卫家时学到的。当然,如果不凑巧赚不来路费花销,我就直接遁入山林摘野果、捕禽鸟,风餐露宿也无所谓,老道士说他年轻时云游八方,也是这么过来的。

渐渐的我忘了我的姓名,这八年来我在路上认识了许多人,有些是朋友,有些结了仇,更多的,不过是萍水相逢分别即忘,当有人问我姓甚名谁时我往往会随口胡诌一个报上,反正眼下是乱世,流离失所的人太多,谁也查不清谁是谁,有人问我的经历,我也信口胡扯——后来日子久了,自己都慢慢的开始怀疑萧国那个卫家昉郎只是我一场荒诞的梦,我这一生从来没有飞黄腾达,也不曾认识什么卫明素,我生来就是乞儿,流浪人世,辗转各地,既没有故乡,也不知死后会葬在哪。

后来慢慢的对于春去秋来对于寒来暑往我也开始模糊,我记不起已经过了多少年,偶尔看见自己黑发中的丝丝银白,也并不觉得惊讶,只是会好奇究竟是哪年的风雪染白了它。

不记得是哪一年,我来到了梁国,荆越之地多湿热,那里的女子常着一身薄薄的纱衣,皓腕雪肤若隐若现,颦笑间都是欲拒还迎的妩媚,我在酒馆里有了几分醉意之时,便与邻座几个行商一起胡乱的点评究竟是当垆的女子生得艳,还是涤壶的女孩生得俏。那几个行商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燕赵之地多窈窕佳人,江南女子温婉灵秀,陇西美人艳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蜀地,我喝得有些多了便随口道,我就是蜀人,巴蜀的娘子好不好我最清楚不过了。

说完这句话后行商中有不少人都问我是蜀中哪里人,又揶揄着笑问我有没有见过蜀天子的妃嫔佳丽。

只有一个人忽然沉闷,我醉的神志不清,可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凝在了我脸上,于是我也放下酒壶,深深的打量他。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行商,我认了半天也没能认出这是谁,倒是他终于认出了我的身份,猛地站起朝我一揖,呼我二公子。

二公子……真是一个陌生的称呼呐。

我知道蜀地的锦销遍九州,有些依附士族的门生为了谋利,也会外出从商,所以梁国见到了故人。

那人同我说了许多我走后萧国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年已是萧国的清安八年。

当壶中浊酒都被饮尽时,我摩挲着壶壁缓缓道对那人说,劳烦你回萧国时替我捎封信,告诉卫家人,我想回来看看。

说要回去,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

可话既然说出口了,总不好违背。在那队行商走后我也慢慢的踏上了蜀地的栈道。

距我离开已经有这么多年了,路上的一草一木都变了模样。

我走得很慢,知道次年三月才回到帝都。

帝都的人与事也都不复往昔,时光改变了一切,就连城门的砖石都添了几道细细的裂痕,我像是神话中的那个烂柯人,回到了故土,却与故土隔了经年的光阴,只能格格不入。

卫老头也老了,现在他真的是老头了。我走之前他还只是面容衰老而已,可当我再见到他时,衰老的气息已从他的骨子里渗出来了。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在往事中,他是真的将我当做儿子看待的。

于是我轻声唤了声阿父。

他点头应下,偏过头去,我看见他偷偷的抹了下眼角。

后来我还见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害死了明素,可他确确实实又是无辜的。

我与这孩子的见面实在太过突然,我还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他已风风火火的闯进了我的视野。

他抬脸,我看见的是一张酷似明素的面容。

在那一瞬我仿佛觉得,明素又活了过来。

不,这并不是明素,明素没有那样一双清澈剔透的眸子。孩子天真的望着我对我问东问西,他不知道此时我的眼眶是酸的,想要流泪,却无泪可流。

后来我听卫昒评价这个孩子,卫昒说,他很幸运。

我想也是,我看得出这孩子被卫家众人悉心的保护和栽培着,卫家历代都有帝王家出世的外孙,可没有哪一个比得过他受重视。如果明素没有死,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及复杂的朝局,这个孩子原本不该如此重要。如果明素还活着,如果而今在帝座上的人不是那个名为谢珣的少年,那么阿玙,不过是如他父亲一样的命运罢了——锦衣玉食的长大,继承皇位,然后成为母族外戚把持萧国的傀儡。

可偏偏明素死了,偏偏他未出世时卫家就被逼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此后家族百年的荣辱都与他紧紧系在一起,偏偏他并非养于深宫,而是由卫家人看着长大,想必卫之铭,也是将他看做了明素的延续……

无父无母的孩子格外受到怜爱,而阿玙又是一个那样机敏狡黠的孩子,回来不过半个月,我就看见不止一次他仗着卫家诸位舅父姨母的宠爱上房揭瓦。每当我撞见他顶着那张酷似明素的脸上蹿下跳时,我都会陷入深深的疑惑中……明素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这个酷似明素的孩子请求我留在帝都不要走,我鬼使神差的犹豫了。这一犹豫,就犹豫了很多年,我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的长大,慢慢成为清俊无双的好少年,渐渐的忘了要走。

卫老头说帝都很危险,我是清楚的,清安一朝平静宁和得如同一泊春水,但波澜不兴的水面下藏着鲨蛟,我终究没能忘掉明素,也没能摆脱卫家给我的枷锁,所以我再度被困在了帝都,去为这些和明素血脉相连的人筹谋一个将来。我想,过几年我再走吧,等到阿玙成为皇帝,等待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卫家,等到帝都的局势稳定,等到我为卫老头养老送终……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就离开蜀地再也不回来,那时候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羁绊我,那时候,我应当也能彻底忘了一个叫卫明素的女人,那时候,我应该可以安然潇洒的老死在游历的路上。

时光就在等待中悄然又飞快的逝去,月盈月缺中是琐屑恬静与暗流汹涌,我在朝堂上与那个不再是少年模样的谢愔巧妙周旋,我为老去的卫之铭分析每一条策略的利弊,我学会了争权逐利,和卫家其他一样不复年轻的同辈们一起把持着萧国的兵与财,我开始像一个合格的长辈去教导卫家的少年儿郎,我也渐渐的学会了怎么去应对阿玙那孩子的狡猾任性——不过说到底,我真的觉得这孩子的性格既不像明素也不像他父亲,所以我还是没弄弄清楚他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一个让人头痛的孩子。

后来他长成了少年,也依旧让人头痛。

卫家人对他的教育一向是很谨慎的,既要保护他,又要竭力使他意识到危险——要做到平衡实在是不容易,所以在我看来,卫家人并没有教好他。他一出世即伴随着兵戈的肃冷,然而那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后来他的成长中,卫家人对他小心翼翼的保护应当是让他意识到了他身边有危险,可惜他终究没有遇上过什么太大的乱子,故而他并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黑暗什么是绝望——虽然卫家人在教他圣贤道理时不忘让他接触人世险恶,但纸上谈兵又有什么用。

我常见到他在帝都长街上呼朋引伴飞鹰走马,与那些贵胄家的公子斗酒或是斗殴时都颇有豪气,我听卫昒的儿子卫樟说他为人重义气、喜刀剑,最爱做的是扶弱惩强,我还听人说赵王殿下不拘小节、行事放诞……最后我只能无奈的总结,我这个外甥,未必是个没心没肺的,却也做不了老谋深算的上位者,他应当生在一个寻常武将之家,做个游侠儿,却不该成为明素的儿子,被推在萧国权力争斗的前沿。

不是说他不懂权谋,而是说他,不适合阴谋。

如果他是个惯于算计的人,就不会在心里还留着对皇帝的兄弟情,就不会和诸家的女儿走得那样近。

我并不知道那个深宫里诸娘子的为人,我只知道他们不合适。

不过后来我终究还是见到了那个女孩,她和阿玙年纪相仿,算不得多么容光四射,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起来格外的安静温柔。这应当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可她却冒险来找我,这让我有些惊异。

她找我是有事相求,我不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衣着寒酸、眼眸中藏着不安与不甘的女子。

可是这个女孩,却分明一点也不像她的姑母。

她应当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找我的,她希望她可以嫁给阿玙。

明明看起来这是个很胆怯的姑娘呐,可却也有这样勇敢的一面。

我赞赏,但,不能点头。

只是最后我看见这个女孩凄然离去的背影时,我莫名想起了明素,我觉得我有些对不起她。

后来,我等到的,是卫家的结局。

记得在很久之前,我曾听明素说过卫家百年的家史,她用平静且**的口吻告诉我卫氏先祖的艰辛、辉煌、曲折与阴暗,我从她的每一个字句中都能听出家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虽然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可是后来我也慢慢的明白了家族的意义。

我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将迎来消亡,可是当卫家覆灭的结局注定时我还是忍不住难过,那种天地坍陷的悲痛我一生感受过两次,一次是明素死的时候,一次则是在卫家毁灭的前夕。

我猜结局猜得太迟了,当我反应过来诸太妃真正的意图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帝都积累的流民已多到足以让这座城池崩溃,指向卫家的民怨已无可释然,而卫家人手里的禁军、乃至私家部曲都大半折损在了战场——也就是说,现在的卫家,如同处于将要决堤的大河下游,除了被洪浪卷走,无能为力。等不到叛国的罪名被洗除,桑阳卫氏就会不复存在!

我攥住卫之铭的手腕同他说,阿父,趁着现在逃吧。

可他摇头,沉默了一会后回到书斋,再出来时给了我一张素笺,上有未干的笔墨。

那是一些卫家年轻后辈的名与排行还有所在地。

卫之铭对我说,你带着这些年轻人逃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依旧不舍见他去死。

他幽幽一叹,凤凰涅槃,非垂死不可。

不死绝大部分的人,无法保留住那些足够优秀的后辈,也就没有人可以复仇、可以复兴。

那夜我向他辞行,但我知道这回走了,我是真的再也见不到这个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