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祁家大门被一群兵甲轰然推开的时候算起，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八年。
十八年。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当初那一阵血雨腥风已经消失得了无痕迹。连同当初曾经牵涉其中的人。
沐正泽不是不想翻案的。可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一过程之中的种种艰难险阻，就是单说沐云初，沐正泽和丞相夫人也会永久的保存这个秘密。毕竟，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啊。等到这个案子真的大白于天下，沐云初的身世被揭开，到时候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沐正泽自诩饱读圣人诗书，已经算得上是万事皆看开。但是，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面对“沐云初的身世和祁家翻案”这个真正存在的问题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退缩。
不行。不能让云初知道自己的身世。
自私吗？还真是挺自私的。但是这个孩子刚一出生自己就见过，又在身边养了十八年。又让沐正泽如何割舍的下。等这个秘密真的被掀开，云初会不会对自己，对自己的夫人，对那个家有了隔阂？沐正泽知道沐云初是好孩子，但是这件事，沐正泽是真的不敢冒险。万一出了差错，那就是后悔也来不及解决的事情了。
别人看沐正泽，官居一品，位列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有恩爱的妻子，有乖巧争气的女儿，身后是显赫的家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沐正泽还是真的不知足。他是多么的希望，他做梦都希望沐云初，是他沐正泽真正的亲生女儿。如此，便不必再担惊受怕。更不必这样长久以来昧着良心不给祁家翻案。更不会像现在这样……
沐正泽和傅允深都站在永寿殿门口，沐云初自己一个人在里面。
“今天是朕的过失。”傅允深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后悔不迭：“若不是朕，初儿她也不会如此。”
沐正泽叹了口气：“皇上也不必这样想。……微臣倒是觉得，这件事，云初她早有察觉。不过是今天印证了猜测罢了。……按照云初的性子，她早晚也得把这件事情捅破。”
“其实朕也不希望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傅允深苦笑：“到时候，她会不会像她的姐姐那般，恨朕入骨，不肯原谅。”
“不会的，”沐正泽到了现在，反而看开了些：“云初是微臣养大的，微臣自是了解她。她不会那样的。至于祁若，也是不知道皇上的难处，若是她还活着，等真的了解了，又看到皇上为了祁家做出的努力，一定会谅解的。”
“……但愿如此。”傅允深垂着眸子，轻声说道。
“事已至此，微臣还是告诉云初事情的真相吧。”沐正泽深呼吸了一下，看着傅允深：“皇上不必担忧，让微臣去说吧。”
傅允深看着沐正泽，郑重行礼：“多谢国丈。”
“皇上不必如此。”沐正泽赶紧把傅允深扶起来：“这件事，微臣欠了云初十八年，现在，也该还给她了。”
沐云初缩在床上，脑子里不停地反刍着曾经的那个冰湖梦境，还有傅允深的那句话，以及自己在祁家案册上看到的，还有，那幅画像。祁音的画像。
“云初。”
沐云初身子一缩，慢慢抬头，看到了沐正泽，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涌到了眼眶，颤抖着声音：“爹……”
“……哎。”沐正泽听了这个字，也是红了眼睛。抿紧了唇角，脸上的皱纹绷了绷，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云初……你……”
沐云初看着沐正泽脸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爬起来扑进沐正泽的怀里，哭出声来：“爹……爹……”她就是这么叫着沐正泽。
沐正泽只是摸着沐云初的头顶，想说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哭泣。不过是沐云初可以哭出声来，但是沐正泽不可以。
“你还小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祁家之乱。”沐正泽的声音有些沙哑，坐在沐云初身边，声音轻慢：“当初，祁家被诬陷乱上谋反，言之凿凿，无人能为之开脱，先皇无奈震惊……痛下杀手。”
“你那时候……”沐正泽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好像才几岁。祁家被抄，听人说，你那时候被你的姐姐，祁若，藏在了一个大花瓶子里。结果，被人打破了，你后脑上捅进去了一个瓷片儿，当场就不省人事了。你三叔闵子轩，冒死从天牢里跑出来，把你从那些抄家官的手里截下来。我当时，在乡下的老家，你三叔把你送到我那里的时候，你都快要没气儿了。还是你三叔，冒着风险，给你请医找药。最后一趟，你三叔说你要醒了，肯定想吃街上卖的糖葫芦，说去给你买。……就没回来。”
“他哪里是去买什么糖葫芦啊，”沐正泽说到这里，声音哽咽颤抖：“他不过是去找你爹爹，共赴黄泉罢了。”
“当时你苏伯伯在战场上，因为和祁家关系紧密，也被牵连，差点儿也是丢了命。是被人用命保下来的。还是等到皇上登了基，才真的得了重用。……至于祁家，你怕是早就知道了。”
沐云初在一旁早就哭成了泪人。人真的是很脆弱的，一个瓷片儿，一场病，就轻而易举的让她忘记了所有，现在听了这些，能做的，也就是攥紧了手掌低声的哭。
“你的父亲，母亲，兄长，还有你姐姐，”沐正泽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都死于那场浩劫。他们，都是被冤枉的。当初皇上虽是太子，但是毕竟也只是个太子，说白了，不过也是个小孩子，就算是再有手腕，又能如何啊。……云初，”沐正泽看着沐云初哭肿了的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答应我，你千万不能记恨皇上啊。皇上从小便是真心待你，先皇还曾说要将你许配给皇上。不说之前，就说现在，皇上待你，实在是太好太好了，你们之间若是因为这件事而心生间隙，那是万万的不应该啊。”
“我，我知道……”沐云初抽泣着，话都说不利索：“但我……我现在，还是什么，什么都……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沐正泽怜爱的把女儿搂进怀里：“云初，你别怪我，我实在是不敢告诉你这些，生怕……你知道了，就会对家里人心生间隙。”
“不会，不会的，”沐云初不住地摇头：“是您把我养大的，你当然是我爹……云初，云初永远都知道您是我爹……”
“好，”沐正泽眼眶里全是滚滚欲坠的眼泪：“好……”
“爹。”沐云初把头扎进沐正泽怀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一股难以言明的悲伤袭来，除了痛哭流涕，别无他法。
“好了，”等到沐云初稍微平复了一些，沐正泽拍了拍沐云初的肩膀：“我得回去了，出来时间长了，你娘肯定也是心里担忧。……别掉眼泪了，爹走了。”
“嗯。”沐云初抹掉眼泪，跟着沐正泽站起来：“爹，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