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开始下雪,长白山的十一月就是个多雪的季节,天儿实在太冷了,十来岁的哈哈珠子①晚上起夜,撩开裤子还没方便呢,小兄弟都给冻成冰溜子了。赶紧找个墙角,墙角背风,墙根儿撂着个破车轱辘,尿浇在辋木上头,溅得鞋面稀湿也顾不上,完事提了裤腰就跑。跑几步想起来回头看看,上房灯还亮着,窗户纸上倒映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廊檐底下有侍卫站班儿,不能凑近了打探,隐约有细碎的哭声随风传来,小小子儿吸溜两下鼻子,听声气儿是七王爷跟前的沐侍卫。
沐侍卫哭得接不上来气,眼泪流得泄洪一样,十二爷在旁边看着,扎着手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往后你就在我身边,我不让你回他跟前了,再也不会出这样的纰漏了。”他矮着身子给她擦眼泪,她眼睛肿得核桃似的,真是伤透心了。
弘策自责,没想到弘韬这么浑,要是早知道,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回去。他自己的性格自己清楚,办事不绝后路,有时候是优点,有时候就成隐患了。就像这次,因为优柔寡断差点出大事,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
她裹着被子坐在圈椅里,低头饮泣的模样很可怜。他心里着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蹲踞下来看她的脸,抚抚她露在外面的指尖,轻声说:“要是实在恨,你就打我两下解解气。七爷事先做了布置,什么消息都没透露出来,我也是瞧着不对劲儿,上你榻榻里找不见你,着急了硬闯进去才歪打正着的。怪我后知后觉,早点发现就不会害你挨欺负了。”
她抬起红红的眼看他,不能怪他,他耳朵不方便,好在还惦记着来找她,要是没有这份心,接下来不定七爷怎么把她生吞活剥了呢!她平了平气,一回又一回的打击,她适应的能力要比别人强得多,事儿是刚出的,一时看不开,等过去了就不算什么了。她拉拉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这么蹲着像什么话?
“我知道七爷着三不着两的,来了兴致逗逗人,他的喜好和别人不一样,这事儿不怨你。”可是想起七爷最后那几句话,她又感觉很绝望,“我怕是被七爷识破了,刚才拉拉扯扯的,露了馅儿,以后怎么办呢?”
十二爷说:“这样也好,之前总想着处处周全,险些没周全出祸来。既然开了头,戏就顺势唱下去。咱们的心是一样的,你出事,我得自责一辈子。老七知道了反而好办,事实摆在眼前,到底该怎么处置,请他自己拿捏。”他说罢了打量她,迟疑道,“裹着被子不是办法,我拿衣裳你换上,今晚别回去了。”
她的眼波潋滟流转,脸上潮红弥漫上来,知道他不是那意思,还是忍不住局促羞赧。
他回过神来,难堪不已,结结巴巴说:“我不是……不是……我是怕七爷再去你那里纠缠,你在我身边……我放心。”
她脑子里晕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橄榄、一颗核桃。前半夜发生这么多事,生活仿佛一夕之间面目全非了,她的为难和秘密敞露在所有人面前,以后的路怎么走她没有头绪。女人毕竟是女人,以前的伪装一旦瓦解了,她就觉得自己回到原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择干净了,软弱无处可匿,再也坚强不起来了。
“我知道,也没往别处瞎想,你别急。”她扭捏了下,臊得低下头再不说话了。
她披散着头发,干干净净一张女孩儿的脸,以前混爷们儿堆,怎么做到雌雄莫辨的?简直是个奇迹!太喜欢一个人,不能定眼瞧着,瞧得太久叫人精神恍惚。他慌忙调开视线进寝殿,站在炕前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上前开衣柜门,衣裳堆里翻找中衣,这件太松垮、那件料子不好,找了半天找到一件流云暗纹织锦缎的,翻来覆去查看,看完了方送到她面前,讷讷道:“这是离京前新做的,我就穿过一回,你换上吧!那个带子……也别勒了,没的勒坏了。”
定宜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刚才不光七爷看见,十二爷赶来救她八成也落了眼了。这么私密的话题叫他怎么接口呢,脑袋越垂越低,也不敢瞧他一眼。其实弘策说勒坏的意思不是指那个,是怕她伤身子,老这么约束着不好喘气儿。谁知道越是不安越不得法,自己回过头一琢磨,说的都是什么呀!
没法解释,只得窒在那里。好在她没计较,抱着褥子起身往里间去了。他搓手站着,门上沙桐一探头,叫了声主子,“奴才让人抬热水来,小树……温姑娘受了惊,擦洗了好歇着。”
他微颔首,看了沙桐一眼,“今儿让她住我这里,你把南炕收拾收拾,我在那儿凑合。”
沙桐怔怔的,心说他主子是个傻子,明知道七爷那头虎视眈眈,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万一七爷再犯毛病,小树只怕没那么好的运气。还不如把事儿定下来,定下来了大家好说话。兄弟妻不可欺,七爷熟读四书五经,礼义廉耻还是知道的。不过十二爷是有德行的人,叫他干这种趁火打劫的事儿,他自己首先不舒坦,做奴才的也就不提了。十二爷和七爷不同,明白人儿不受调唆,人家比他想得透彻。便应个是,回身招人把担桶抬进来,热气在桶口蒸腾着,拿葫芦瓢往盆里舀水,兑完了敲敲地罩的雕花边框,搁在了帘外的地上。
十二爷倚着引枕盘弄腰间玉佩,心思转到别处去了。这回闹得挺大,要瞒人是瞒不住的。好在老七脑子不复杂,他只知道定宜是女的,且发现不了她的真实身份,这事不挑明,先把她留在身边,等回了京给她找门亲,把人安置在那里,然后进宫求赐婚,人就顺顺当当过门来了。可是老七哪里那么容易打发,他连断袖都认了,既然知道爱慕的是个姑娘,难保不起幺蛾子。宇文家大概是祖坟上坏了风水了,父子间吃味儿抢女人,现如今又是兄弟间互相拆台,不是前世的冤孽吗!怎么办呢,谁都不肯撒手,只有各凭本事。定宜的心在他这儿他知道,唯恐架不住老七死缠烂打。走了好几个月宁古塔还没到,等回到京城,得是大半年后的事了。这期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想到就提不起来劲儿。
沙桐铺完了炕吩咐底下人,“匀着续火,压实了别叫火头子往上窜,提防明儿主子嘴上起泡。”又踅过身来,掖着两手看十二爷,“奴才让人探七爷那儿风声,他老人家没事人似的,洗洗都睡下了。主子您瞧今儿这么一闹,下回再见怎么料理?”
“什么怎么料理?”他屈起食指慢慢摩挲嘴唇,不以为然,“我这些年来替朝廷办差,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只有别人走人情相求,没有我冲人低头哈腰的时候。我独来独往惯了,多个兄弟少个兄弟没什么区别。本来一个姓的,旁的上头吃点亏不打紧,只有她这件事上,和老七这恶是交定了。他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我和她的事,扯下脸皮上来明抢,他眼里有我这兄弟?他这样作践人,我顾念手足之情饶他一回,要换了别人,这会儿早过奈何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