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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6章 船(11)(1 / 2)

作品:琼瑶作品全集|作者:琼瑶|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1-06|字数:5073字

三个山地人已经把帐篷拔了。纪远始终一语不发,只忙碌地帮着山地人整理东西,匆促地装好背袋。又用帐篷垫底的帆布和营棍,做成了一个临时的担架。他埋着头工作,对于周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惊人的速度下弄妥当了,他走到嘉文身边,和一个山地人说了几句话,就把嘉文抬到担架上面。背上背袋,他又和那个山地人抬起了担架,回过头,他不知对谁交代了一声:

“我们先走,我要争取时间,尽快把他送进医院。”

可欣赶过去,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你什么都没吃。”她低低地说。

纪远看了她一眼,接过那杯牛奶,一仰而尽,可欣又递上几片面包,他摇摇头,轻轻地说:

“我很抱歉,可欣。”

可欣含着泪摇了一下头,说:

“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苇说,用水熄灭了那堆火,这是这次打猎最后所余下的东西了,一堆烧焦的木柴和灰烬。纪远和一个山地人抬着担架领先走了。可欣、嘉龄、山地人、胡如苇等随后。没有人唱歌,没有人欢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地向前进行。走了几步,可欣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堆火还剩着一缕轻烟,袅袅地升腾着。只一忽儿,那袅袅的轻烟也消散了。她的眼眶发热,泪涌了上来,把手轻轻地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视着那张年轻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庞,她觉得喉头哽塞着。他会好转,她知道。一颗猎枪的子弹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会复原,她知道。但,在这次打猎里,她似乎失去了很多东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打猎以前的她了。

下山的路仿佛比上山时更艰巨,尤其抬着一个担架,每当面临陡坡的时候,担架上的人就有滚下来的危险。而路面狭窄,更不容担架平平稳稳地进行,栈道又脆弱不堪,随时都可能折断。这样艰辛地走了一段路,纪远的额上已全是汗,衬衫全被汗所湿透。迫不得已,他们放下担架来休息。嘉文发出一声呻吟,可欣立即灌了他一些高粱酒,酒窜进他的胃里,带入了一股热气,他的眼睛睁开了。

“嘉文,”可欣捧住他的脸,凝视他,“你好吗?很痛吗?”

嘉文眨动着眼帘,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可欣。”他软弱地说。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可欣说,撕了一片面包,喂进他的嘴里,“不要愁,嘉文,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只是一点儿轻伤,几天就会好的。你痛吗?”

“是的,”嘉文点点头,握住可欣的手,他的手是发热而汗湿的,“我打中了那只羌,”他天真地说,像个急需赞美的孩子,“是我打中它的!”。

“我知道,”可欣说,泪又涌了上来,“我什么都知道,那只羌——确实是个狡猾的东西,一定—非常难得打中的。”她嗫嚅地说,喉咙逼紧地收缩着。怎样的一个孩子!受了伤,而他关心的是他打中了那只羌!

嘉文并没有清醒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担架的进行越来越变得艰苦。最后,纪远只得放弃担架,把背袋交给山地人背,而把嘉文扛在肩膀上。

太阳高高地张着,逐渐增加它灼热的力量。纪远努力维持着身子的平衡,肩上的重量使他喘不过气来,汗挂在他的睫毛上,迷糊了他的视线。脚下的栈道不时发出不胜负荷的破裂声,他尽快地迈着步子,越过栈道,越过岩石,越过荆棘和陡坡。他的衣服全划破了,手上已布满了尖利的山石所割裂的伤口。他的头发昏,喉头发痛,而嘴唇干枯。但他不肯放松自己,他必须把握时间,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山下去。只有早到达山下,才能早把嘉文送进医院,嘉文的生命在他的手里。

脚下有根葛藤绊了一下,他差一点摔倒,用手扶住山壁,他停下来喘息。汗在他的衣服上蒸发,头发被汗湿透了,黏在他的额角上,他闭上眼睛,几乎要昏倒了。

“纪远,这儿!”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来,他睁开眼睛,接触到可欣恳切的眸子。她盈盈然地站在那儿,手里举着水壶。

“喝一点水,好吗?”她轻声地问,带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他接过水壶,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大口,这是未经煮过的山泉,是可欣沿路在泉水所经之处接的。水清凉无比,沁人心脾。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喝完了水,可欣又递上了面包,仍然用那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的语气说:

“你非吃一点不可!否则,你会支持不下去的!”

他吃了,同时,凝视了可欣好一会儿。

一条栈道又一条栈道,一块岩石又一块岩石,这山路仿佛无尽止的长,仿佛永走不到山下。纪远不肯把嘉文让给山地人去背,也不肯坐下来稍事休息。他有种顽固的、自我虐待似的坚持,虽然步履都已不稳定,却决不放下嘉文。

午后三点钟左右,他们终于来到昨天经过的独木桥边。瀑布依旧奔流飞湍,岩石依然耸立在激流之中,那条颤巍巍的独木,也依旧岌岌可危地架在岩石上。

“怎么过去呢?”胡如苇望着纪远说,“一个人单独走都不简单了,何况背着一个人!”

“我可以过去,”纪远简单地说,“你们先走,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可欣望着纪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三个山地人已经先过去了,放下背包再来接应后面的人。大家都一个一个地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多了一次经验,今天走起来远没有昨天那样惊险。纪远等他们都过去了之后,才走上了岩石。

岩石在多年水花飞溅之下,长满了一层绿色的茸苔,滑不留足。纪远背负着重量,只能手脚并用,尽管十分小心,仍然潜进水里一次,整个裤管都湿了。但,纪远并没有摔倒。跨上了独木小桥,他摇摇欲坠地走了过来,等到达对岸,他已满头大汗,连手背上面都冒着汗珠。把嘉文放到担架上(这以后的路可以用担架了)。他跌坐在石头上面喘息,本来红褐色的脸庞显出一种少见的苍白。

可欣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条绣花的小手帕给他,低声地说:

“你擦擦汗吧!你实在不必这样自苦,可以让山地人背一段。他的呼吸很好,也没有热度,他不要紧的。”

纪远握住那条手帕。

“我并不像你这样乐观,”他说,“他不该一直这样昏迷着。”

“或者是失血过多。”

“总之,我说不出有多抱歉。”纪远咬了咬嘴唇,皱紧了眉说。

“别这样,”可欣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一阵冲动之下,竟像个长辈般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吻,喃喃地说,“没有人怪你。”

她走开了。纪远有些晕眩,用手支着额,他必须多休息一会儿。有片暗影罩在他头上,他抬起头,看见嘉龄那对清亮的大眼睛。

“纪远,”她急促地说,似乎鼓足了勇气,“我今天早上不是有意怪你,你知道。我看到哥哥受伤就昏了,我并不是真的怪你,只是一急之下,就乱骂一通,你别介意哦。”说着,她学可欣的样子,也仓促地给了纪远一吻。但,她并非吻他的额,而是吻了他的唇。她以为没有人注意,悄悄地,她红着脸退了开去。可是,她才走到担架边,就接触到可欣洞烛一切的眸子。

“哦,我——”她有些不安,脸更红了。为了武装她自己,她干脆用了一下头,做出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先发制人地说:“我喜欢他!这个纪远!”

可欣注视着嘉龄,嘴边浮起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异的微笑——带着抹淡淡的哀愁。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

“当然,你没有做错什么。”

窗外在下雨。

白色的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杜嘉文躺在床上,阖着眼睛,在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但他不愿睁开眼睛来。就这样躺着,用他的全心灵去体会着周遭的一切。他喜欢这种时刻,不用看,不用触摸,他也知道可欣在什么地方,她会坐在床前的椅子里,轻轻地呼吸,慢慢地移动,生怕一点儿小声音会惊醒了他。他满足于这一刻,也陶醉于这一刻。

悄悄地抬起眼帘,他在睫毛底下转动着眼珠,向床边的椅子里偷窥过去。不错,她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像一座玲珑细致的雕像。她膝上摊开地放着一本书,但她并没有去看它,而把视线停在窗子上面,定定地凝视着什么,双手交叠地放在书上,手指纤细修长。嘉文转侧过身子,张开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她。她竟没有发觉他的醒来,那么专心地陷在凝思之中。他下意识地跟踪着她的视线,窗玻璃上,除了不住向下滑落的雨滴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雨把所有的景致都封住了。

他忍不住地轻咳了一声,可欣惊跳起来,书从膝上滑到地下,她的脸红了。

“噢!”她微笑着,轻声地说,“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真好!”

“你在想什么?”嘉文问,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纤长的手指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