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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4章 庭院深深(11)(1 / 2)

作品:琼瑶作品全集|作者:琼瑶|分类:其他类型|更新:2021-01-06|字数:5024字

“我好渴,哦,是的,我饥渴了十年了。”

方丝萦又觉得内心绞痛。她注视着柏霈文,后者的面容有些狂乱,那对失明的眸子定定地、呆怔地瞪视着,带着份无助的凄惶和绝望的恐怖。她吃惊了,心脏收缩得使她每根神经都疼痛起来,他病得比她预料的严重得多。她有些愤怒,对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愤怒,难道竟没有一个人在床边照料他吗?他看不见,又病得如此沉重,竟连个招呼茶水的人都没有!想必,他也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亭亭,”她迅速地吩咐着,“你下楼去告诉亚珠,要她熬一点稀饭,准备一些肉松。人不管病成怎样,总要吃东西的,不吃东西如何恢复元气?”

亭亭立刻跑下楼去了。方丝萦站在室内,环室四顾,她觉得房内的空气很坏,走到窗边,她打开了窗子,让窗帘仍然垂着,以免风吹到病人。室内光线极坏,她开亮了灯,想起这屋里的灯对柏霈文不过虚设,她就又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识地整理着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间,她的手被一只灼热的手所捉住了。

“哦,柏先生!”她低声惊呼,“你要做什么?”

“别走!”他喘息地说。

“我没走啊!”她勉强地说,试着想抽出自己的手来。

“不,不,别走,”他喃喃地说着,抓得更紧了,“含烟,你是含烟吗?”

啊,不,不,又来了!不能再来这一套,绝对不能了。她用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冰冰地、生硬地响着:

“你错了,柏先生,我是方丝萦,你女儿的家庭教师,我不知道含烟是谁,从来不知道。”

“方——丝——萦——?”他拉长了声音念着这三个字,似乎在记忆的底层里费力地搜索着什么,他的神志仍然是紊乱不清的,“方丝萦是什么?”他说,困惑地、迷惘地,“我不记得了,有点儿熟悉,方丝萦?啊,啊,别管那个方丝萦吧,含烟,你来了,是吗?”他伸出手来,渴切地在虚空中摸索着。

方丝萦从床边跳开,她的心痛楚着,强烈地痛楚着,她的视线模糊了。柏霈文陡地从床上坐起来了,他那划动着空气的手碰翻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洒了一地毯的水。方丝萦慌忙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厉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挣扎着。由于摸索不到他希望抓到的那只手,他猛地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烟!”

这一声喊得那么响,使方丝萦吓了一大跳。接着,她一抬头,正好看到爱琳站在房门口,脸色像一块结了冻的寒冰。她的眼睛阴阴沉沉地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那眼光那样阴冷,那样锐利,有如两把锋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视觉又有知觉,一定会被它所刺伤或刺痛。但,现在,柏霈文是一无所知的,他只是在烧灼似的高热下昏迷着,在他自己蒙昧的意识中挣扎着,他的头在枕上辗转不停地摇动,汗水濡湿了枕套,他嘴里喃喃不停的,全是沉埋在内心深处的呼唤:

“含烟,含烟,我求你,请你求你含烟,含烟,看上帝分上!救我……含烟!啊,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含烟?啊!我做了些什么?……”

爱琳走进来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优美的颈项是僵硬的,她那样缓慢地走进来,像个移动着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边,她低头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现在燃烧起来了,被某种仇恨和愤怒所燃烧起来,她唇边涌上了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抬起头来,她直视着方丝萦,用一种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地说:

“就是这样,含烟!含烟!含烟!日里,夜里,清醒着,昏迷着,他叫的都是这个名字。如果你的敌人是一个人,你还可以和她作战,如果是个鬼魂,你能怎么样?”

方丝萦呆呆地站着,在这一刹那间,她了解爱琳比她住在这儿两个月来所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看着爱琳,她从没有像这一瞬间那样同情她。爱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娇嫩的花朵,它禁不起长年累月的干旱啊!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轻声地、不太由衷地说:

“柏太太,他在发热呢!”

“发热?”爱琳的眉毛挑高了一些,“为了那个鬼魂,他已经发热了十一年了!”

像是要证实爱琳这句话,柏霈文在枕上猛烈地摇着头,一面用手在面前挥着,拂着,仿佛要从某种羁绊里挣扎出来,嘴里不停地嚷着:“走开,走开,不要扰我,她来了,含烟,她来了!啊,不要扰我,不要遮住我,我看到她了,含烟!含烟!含烟!啊,这讨厌的雾,这雾太浓了,它遮着我,它遮着我,它遮着我……”他喘息得像只垂危的野兽,他的手在虚空中不住地抓着,捞着,挥着,“啊,不要遮着我,走开!走开!不要遮着我!哦,含烟!含烟!请你,求你,含烟!别走……”

爱琳愤怒地一甩头,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她的手紧握着拳,头高高地昂着,声音从齿缝里低低地迸了出来:

“你去死吧!柏霈文!你既爱她,早就该跟随她于地下!你去死吧!死了就找着她的魂了!你去死吧!”

说完,她迅速地掉转身子,大踏步地走出室外,一面抬高了声音,大声喊着说:

“老尤!老尤!准备车子!送我去火车站,我要到台中去!亚珠,上楼帮我收拾东西!”

方丝萦下意识地追到了房门口,她想唤住爱琳,她想请她留下,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爱琳说……是,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折回到柏霈文的身边,看着那张烧灼得像火似的面庞,听着那不住口的呓语和呼唤,她感到的只是好软弱,好恐惧,好无能为力。

亭亭回到楼上来了,她父亲的模样惊吓了她,用一只小手神经质地抓着方丝萦,她颤颤抖抖地说:

“老——老师,爸爸——会——会死吗?”

“别胡说!”方丝萦急忙回答,“他在发烧,有些神志不清,烧退了就好了。”

从浴室弄了一盆冷水来,方丝萦绞了一条冷毛巾,盖在柏霈文的额上,一等毛巾热了,就换上另一条冷的。柏亭亭在一边帮忙绞毛巾。冷毛巾似乎使柏霈文舒服了一些,他的呓语减轻了,手也不再挥动了,一小时后,他居然进入了半睡眠的状态中。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稳,他时时会惊跳起来,又时时大喊着醒过来,每次,总是迷惘片刻,就又昏昏沉沉地再睡下去。

爱琳收拾了一个小旅行袋走了,方丝萦知道,她这一去,起码三天不会回来。她不知道下人们对于爱琳丢下病重的柏霈文,这时到台中去做何想法。好心的亚珠只悄悄地摇了摇头。老尤呢?他那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测的。

晚饭之后,方丝萦和亭亭回到楼上来,方丝萦曾试着想给柏霈文吃点稀饭,但柏霈文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热度也一直持续不退,她只有让亚珠把稀饭再收回去。到了九点多钟,她强迫亭亭先去睡觉,那孩子已经累得摇头晃脑的了。

孩子睡了,爱琳走了,下人们也都归寝,整栋房子显得好寂静。方丝萦仍然守在柏霈文身边,为他换着头上的冷毛巾。她用一个保温瓶,盛了一瓶子冰块,把冰块包在毛巾里,压在他发烫的额上。由于冰块融化得快,她又必须另外用一条干毛巾,时时刻刻去擦拭那流下来的水,以免弄湿棉被和枕头。高烧下的他极不安稳,他一直说着胡话,呻吟,挣扎,也有时,他会忽然清醒过来,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哑的声音问:

“谁在这儿?”

“是我,方丝萦。”她答着,乘此机会,给他吃了药,在他昏迷时,她不知怎样能使他吃药。

他叹息,把头扭向一边,低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