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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的眼里有星光(2 / 2)

作品:冬至白昼最短(全2册)|作者:阿Q|分类:青春校园|更新:2022-05-20|字数:17764字

陆父的坟就在坟地第二排的位置,郑冬至一眼就看到了安静地站在墓碑前的陆尔白。望着那少年清瘦孤寂的背影,她松了口气,壮着胆子朝陆尔白走了过去。

陆尔白正望着墓碑上他爸的遗像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往后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郑冬至伸开双手,张大嘴巴要吓他。

估计已经被她吓习惯了,在这种地方看到突然出现的郑冬至,陆尔白的脸上竟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来。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沉默地转过身,朝着墓碑蹲了下去。

墓碑前放着一篮子新鲜的小鲫鱼,陆尔白蹲下身,将鱼篓拎了起来,准备离开。突然瞥到墓碑旁边几株新生的苜蓿,他脚步顿了一下,弯下腰,伸手去拔草。

他拔得很认真,郑冬至在旁边看着他,觉得他这人有强迫症。

站了一会儿,她觉得累,索性也蹲下来,双手托着腮,歪着头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了挺长一会儿。在陆尔白拔完最后一根草的时候,她突然伸出手来,摸了一下陆尔白的眼角。

温热感突然袭来,陆尔白被她惊到了,脚步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恼怒地望着她道:“你干什么?”

“你刚才哭了吧?”郑冬至跟着他站起身来,咧嘴干笑地问道。

陆尔白别过头去,没有回她。

他越是不说话,郑冬至就越是觉得自己没看错。她立刻坚信了自己的猜想,走过去,拍着陆尔白的肩膀,表示理解:“你肯定要说你没哭,是风太大了。其实你哭也没什么,那刘德华都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呢,何况你还只是男孩,算不上是男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陆尔白静静地望着自说自话的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虽然这一点听起来很没同情心,人家悼念亡父掉眼泪本来就是挺让人同情的事,但是发现陆尔白也会哭,这还是让郑冬至觉得又新鲜又好玩。

她颇有自豪感地又拍了几下陆尔白的背算是安慰,然后转头对着陆琪的墓碑一本正经地拜了几下,表情严肃认真地道:“陆叔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陆尔白的。”

陆尔白一直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很是复杂。

郑冬至跪拜完陆琪回头,就看到陆尔白一脸呆滞地在看她,她被看得有些纳闷,觉得别扭地伸手挠了挠头,心直口快地问道:“你干吗这么看我?难道我祭拜错了?难道这墓碑下面的不是你爸?”

陆尔白本来内心还有点动容的,听她这么一说,他那才刚滋生出来的感动瞬间消失殆尽。他黑着脸瞪了郑冬至一眼,拎着鱼篓转身就走。

他腿长,走得快,郑冬至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

“你怎么又生气了呀?是我说错什么了吗?那下面是你爸吧?”她一头雾水地追着陆尔白问。

陆尔白被她吵得头疼,一路上,他一直黑着脸不说话,旁边的郑冬至却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不知不觉就走回了奶奶家,陆奶奶一见他们,就招呼他们进屋吃晚饭。郑冬至蹦蹦跳跳地率先走进了门。

陆尔白站在门外看着跟陆奶奶撒娇的她,神情有些恍惚,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郑冬至刚在路上朝他嚷嚷的话。

她说:除了我妈,我还是第一次祭拜别人!陆尔白,你看,你在我心里多重要!

假的吧?

他告诉自己,可是心却一次又一次因她的撩拨而动摇着。

【5】

晚饭吃得很早,吃完,陆爷爷主动收拾起了餐桌,没让陆尔白插手,挥着手催促他道:“你赶紧回去,别等天黑了路不好走。”

陆尔白的手停在半空中,随后落了下来,对奶奶说:“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们。”

陆奶奶从屋内拿了条灰色的围巾出来,给他围上,握着他的手道:“别来了,都快过年了,路上车子多,不安全,你还是多留在家里陪陪你妈。”

陆尔白沉默着,没应声。

见他要回家,郑冬至最是激动,赶紧跑过去,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对着二老告别道:“陆爷爷,陆奶奶,我也走了,下次我再跟尔白哥哥一起来看你们。”

陆爷爷被她叫得红着脸憨笑,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爷爷欢迎你。”

陆奶奶则去房内拿了几盒郑冬至带来的西洋参,硬是要还给她。

郑冬至不要,躲在陆尔白身后将手藏了起来。

陆奶奶无奈,故作生气地道:“这孩子,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哎呀,奶奶你就收了呗,你是尔白哥哥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奶奶,我给爷爷奶奶买吃的有什么关系?”

“不行,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能收。”陆奶奶还要塞给她。

郑冬至大叫,一边向陆尔白使眼色,一边嚷嚷着:“大不了我下次不买了,这次您就收了吧。”

陆奶奶脸上的表情很是为难,最后还是陆尔白开口说:“收下吧,下次不买就是了。”

陆奶奶这才作罢,拉着郑冬至又说了几句体己话。陆尔白走去院子里推他的自行车。看到他推车过来,郑冬至自然地跳上了车后座,一手环在了他的腰上,一手挥舞着跟二老说再见。

陆尔白由着她,等她说完,他才淡淡地对陆爷爷他们说了一声:“走了,你们别送了。”

二老虽点着头,但还是站在门口看了他们很久,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屋。

小镇的街道很是寂静,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陆尔白载着郑冬至一直骑到了镇中心才感觉人多了起来。

听说陆尔白要回家,郑冬至心情很好,坐在后座上高兴地哼着歌,时不时地跟陆尔白说着话。

全程都是她在说,陆尔白一声不吭,似乎已经渐渐摸清楚了那人的性格,郑冬至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说话间,郑冬至没有忘记问陆尔白借寒假作业抄,快年底了,郑林忙完工作就要回来检查她的作业了,她还一个字都没写呢。要说她为什么不写?那是因为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陆尔白肯定会把作业给她抄。要说她哪里来的自信?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个人好像对她挺好的。

一道冷风吹来,郑冬至冷得抖了一下肩膀,抬眼望着少年清瘦的脊背,心里不由得荡漾了下。她朝他的背贴过脸去,头还没有靠到他的身上,车突然停了下来。

“下车。”陆尔白低声说道。

郑冬至感到很是纳闷,她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看到不远处的大超市,她以为陆尔白是要停车买东西,赶紧后知后觉地跳下车,好奇地问:“你要买什么?”

陆尔白扫了她一眼,没答,也下了车。他静静地等在路边,郑冬至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陪他一起等着。

天黑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道路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

郑冬至仰着头在发呆,手臂突然被人拽住。她惊讶地抬头,看着陆尔白,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在了停在身前的出租车上。

陆尔白对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打开车门,将她推进了车里,并关上了门。

等郑冬至反应过来,司机已经落了锁,车朝前开了过去。她坐在车内往后望去,陆尔白又一次跳上了自行车,神情沉静地朝前骑着。

“小姑娘,是去紫园吧?”司机问她。

郑冬至回头,道:“等一下,帮我跟着后面那辆自行车。”

“怎么跟啊?刚才那小帅哥让我送你去紫园,钱都给了。”司机很是为难。

郑冬至从口袋里掏了张一百块的出来,冷着脸道:“够了吗?跟着他,不够我再补,你给我打表!”

司机收了钱,仍不忘提醒她:“我们四个轮子在前,他两个轮子在后,不好跟啊!我要先停在路边等他过来,他不就发现你跟着他了吗?你们是小情侣吗?闹别扭了?”

“你不会先拐进前面的十字路口等他吗?走远了他看不到我们,不就不会发现我们跟着他了?”郑冬至朝他翻了个白眼。

“哎,开得慢耗油伤车呀!”司机继续抱怨。

郑冬至又甩了张一百的出来,霸气地道:“我就问你这单你接不接!”

做生意的,只要有钱赚,谁不爱赚。

司机看到钱,当即不再废话,连声道:“接接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就这样,郑冬至坐在温暖的出租车里,一路跟着陆尔白朝市区的方向前行着。

夜色越来越黑,那少年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忽明忽暗,车内的空调很暖,车外的冷空气打在车窗上形成了浓厚的雾气。都不用开窗户,郑冬至就能感觉到车外有多冷。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疾行的陆尔白嘴里呼出的白色雾气。

一开始她还以为陆尔白是怕她冷,所以让她坐车,自己骑车回郑家。但到了市中心,她才恍然明白陆尔白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跟她回家,他骑的路线完全就不是回紫园的路。

郑冬至坐在车内一路跟着陆尔白来到了他们就读的高中附近,看着他将车停在了学校外的那家旧书店门口,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那边陆尔白将车锁好后,拿钥匙打开了书店外的铁链门,然后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又把门关上,再也没有出来过。

“我们现在要去紫园吗?”司机问郑冬至。

郑冬至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链门,又拿了一张一百的出来,道:“你今晚我包了,再等一会儿。”

“就三百块钱,包我整夜生意怕是不够吧。”司机边收钱边说道。

郑冬至冷眼扫了他一眼:“你当我没打过车啊,这一路过来撑死了就二十块钱,给你三百我都给多了。”

司机没再吭声,陪着她继续等着。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铁链门又被拉开来,陆尔白拎着个热水瓶走了出来,锁好门后走去了附近的烧烤摊,打算借一些热水。

烧烤摊的老板似乎认识他,一见他过去,就指着身旁的炉子让他自己去烧。

陆尔白客气地道了声谢,就坐在炉子边烧起水来。

外面很冷,他蹲在地上,双手对着炉子不停地搓着,嘴里不时地呼出白色的热气,两只耳朵冻得通红。

郑冬至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发酸。

烧完热水,把水壶装满,陆尔白见老板在忙着给客人烤串,也就没打扰他,在炉子旁放了一个硬币,然后拎着水瓶回到了旧书店。在店门口,他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郑冬至。

他停下脚步,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郑冬至径直朝他走去,目光落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她定定地望着他,咬着牙问:“你不回我家,也不住你爷爷奶奶家,就住这里对吗?这里没有吃饭的地方,没有床,甚至都没有热水,你怎么活呀?”

“不用你操心。”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从她身旁走过,手臂突然被一把拉住。

“这里根本就没法住人,你妈要是知道你住在这里肯定会伤心的。你跟我回家吧,顶多我以后不戏弄你了,好吗,陆尔白。”郑冬至双眸明亮地抬眼望他,眼眶有些发红,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恳求。

她是谁,郑冬至啊!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可这会儿她却求着陆尔白回家!

因为她心疼他。

她一向是个很纯粹的人,她的爱恨都很简单。她会因为苏慧进入郑家,跟着她哥一起讨厌陆尔白,也会因为那次在小巷中他救了她而喜欢上他。

她承认,她起初撩拨他是为了气陈昭言,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陆尔白啊!她要不喜欢他,怎么会去撩他?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怎么可能去表白一个不喜欢的人!

“跟我回家吧。”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再次恳求道。

陆尔白沉默地望着手臂上那只纤细的小手,良久,他伸出手来,一点点掰开了它。

郑冬至一脸惶然地看着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黯淡,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那不是我家,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为什么你宁愿住这里都不愿跟我回家?”

“因为我很讨厌。”

“讨厌什么?”

“讨厌看我妈讨好你们的样子;讨厌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讨厌你哥的自以为是;讨厌你爸老好人的样子;讨厌我自己明明不被欢迎却还死皮赖脸地赖在那里。”陆尔白一直都是个很会隐忍的人,他习惯将所有心思隐藏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感受。

郑冬至愣愣地看着他,许久,她红着眼,喉咙干哑地问了一声:“那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

“是。”他紧紧地盯着她,说道。

郑冬至冷笑一声,很是气愤地伸手推了他一把,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用丝带打着蝴蝶结的卷轴画扔给了他,大骂道:“谁要你喜欢!祝你以后生日都没有人给你过!浑蛋!”

骂完她还不解气地抬腿踢了他一脚,不等他回嘴,便气呼呼地跑向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陆尔白的小腿被她狠踹了一下,他疼得蹲下身来,目光静静地望着掉落在地上的卷轴画,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将其捡了起来。

黑色的蕾丝带打的蝴蝶结很结实,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拆开,里面是一幅铅笔画,画上是穿着工作服低着头调咖啡的他。

画的人明显用了心思,就连他衣服上别着的名牌都画得很是精致。

画的底端是用铅笔署的郑冬至的名字,以及一行小字——To白,生日快乐!

心像被电流击中,他愣怔地望着那几个字,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6】

跟陆尔白分开后,郑冬至一个人气冲冲地回到了紫园。

苏慧跟王婶两个人正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聊天,看到她回来,苏慧率先起身,迎了上去,朝门口张望了一番。见没有人再进来,她眼神失落地看向郑冬至,忍不住问道:“冬至,尔白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郑冬至抬头,望着苏慧那张柔弱的脸,眼前浮现的是陆尔白蹲在路边借人家炉子烧热水的狼狈模样。她鼻尖一酸,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慧解释陆尔白的事,只是闷声嘟囔道:“你自己问他吧。”

说完,她低着头,匆匆跑上楼,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苏慧讶异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本就有点发闷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她拿起手机给陆尔白打了电话。

电话没人接,苏慧很是担心,又给陆奶奶打了电话,才得知陆尔白没回紫园的那几日并没有住在爷爷家。

二老不知道陆家的情况,以为陆尔白每日吃完晚饭离开是回了苏慧那里,也就没有多问。听苏慧这么一说,陆奶奶以为是两个孩子还没到家,安慰苏慧可能是孩子贪玩,在哪里逗留了。

苏慧心里急得很,却又不想让婆婆担心,没有说儿子几日没回家的事,只是简短地问候了几声后就挂了电话。

陆尔白没有回郑家,也没有睡在爷爷奶奶家,那他这几日都睡在哪里?

挂断电话后的苏慧心急如焚,她抬眼望着郑冬至紧闭的房门。想上去找郑冬至问个明白,又怕触怒了她,使得这个家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被打破。

正当苏慧纠结不已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陆尔白打电话过来了。

他刚在书店外头洗衣服,手机放床上了,没有听到。

怕王婶听到,苏慧拿着手机走到了院子里才按下接听键,一听到陆尔白的声音,她劈头盖脸地问他:“你在哪儿?”

苏慧此刻的声音很冷,陆尔白知道母亲是生气了。面对母亲的质问,他没有任何隐瞒,只是心平气和地跟苏慧说了自己的所在,然后静静地等待着苏慧的怒火。

听到“旧书店”三个字时,苏慧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冷意自她的心底蔓延开来,流窜至四肢百骸。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双眸刹那间红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这么多,儿子还是不懂她的心,硬是要搬出去。她嫁给郑林留在郑家,顶着后妈的头衔,忍受着郑林那双儿女的刁难,出门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这些归根结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让陆尔白生活得好一点,不再像以前一样,因为家里穷而被同学看不起。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了儿子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却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生活陆尔白想不想要。

夜色已黑,黑夜里弥漫着厚重的雾气,屋外的气温很冷,并不适合苏慧这样一个刚小产完的女人久待。

王婶担心苏慧,出了别墅到院子里寻她,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的树下捂着脸啜泣。

女人最了解女人,特别是王婶这样历经风雨的女人,她都不用上前问,都能猜到苏慧为什么伤心,无外乎是孩子。

苏慧听到脚步声,赶紧擦了把脸回头,看着王婶一脸和蔼地对着她笑,她尴尬地对着王婶扯了一下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

王婶了然地对她点点头,劝道:“进屋吧,外面风冷。”

苏慧没动,她站在原地,咬了一下发白的嘴唇,苦笑一声,道:“王姐,我出去一会儿。”

王婶悲悯地看着她。

这样的眼神看得苏慧很是难受,她别过脸去,解释道:“我去接尔白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王婶从屋内拿了苏慧的羽绒服跟背包出来,送苏慧出了别墅的铁门。她没有再说话,就怕多问苏慧一句,那个柔弱的女人会再度流泪。

跟苏慧通完电话,陆尔白继续干自己的事。

他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情绪不易受外界影响,这一点跟苏慧完全不像。

挂断电话,他将洗好的衣服一一挂好,晒在书店门口的晾衣绳上,然后进屋拿拖把拖地。

收拾完屋子,他拿了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坐在角落里的那张小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苏慧。

床头的小台灯发着微弱的黄光,翻了几页书,他转了个身,胳膊压到了什么硬物,他下意识地起身,又看到了郑冬至留下的那幅画。

整个书店里留给他的私人空间很少,他没有藏东西的地方,所以随意地把画扔在了床上。

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幅画,陆尔白没有伸手,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郑冬至愤怒离去的身影,清隽的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原本平静的心突然地划过几丝涟漪。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人,可郑冬至那张倔强又美丽的小脸一直在他的眼前萦绕不前。

最后,陆尔白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幅画藏在了枕头底下,继续看书,只是一颗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他想,一会儿不管苏慧说什么,紫园他是肯定不会再回去了。

他玩不起郑冬至的游戏,但是躲得起啊。

当陆尔白想着怎么说服苏慧让自己离开紫园时,坐在出租车里的苏慧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对方称是郑林的朋友——润滑厂的副厂长沈谦,他告诉苏慧,郑林被人打伤了头昏迷进了市人民医院,让苏慧赶紧过去。

沈谦这人苏慧见过,但一直没怎么说上话,况且人在电话里的声音跟平时又有点不大一样,所以苏慧一开始还以为是诈骗电话。因为郑林跟她说他去深圳要钱了,也没说今天回来,怎么这时会进医院。

虽心里有疑问,但她还是让司机改了方向,朝着市人民医院的方向开去。

沈谦在电话里跟苏慧解释说郑林去深圳要钱没要到,厂里的工人们又都聚集在一起等着郑林回去发工资好回家过年。

郑林连路赶回D市,连家都没回,就赶去了厂里安抚工人。工人们一听到工资发不出,要等到年后,就都不淡定了,立刻闹了起来。

郑林跟厂里的几个高层忙着解释劝慰,但工人们都听不进,有几个激进分子开始当场砸机械设备。郑林在阻拦他们的时候,不慎被打伤了头,出了血。他本就有高血压,受不了刺激,当场就晕了过去。沈谦带着人将他送到了医院,还好抢救及时,没什么大碍,但是得留院观察,医生让通知家属,所以沈谦才打了电话给苏慧。

等苏慧弄清楚了整个过程,医院也到了。

她匆匆付了钱,下车一眼就看到了早就等候在门口的沈谦。

沈谦将苏慧带到了郑林的病房。

郑林的后脑勺被砸了个洞,缝了二十三针。苏慧到那儿的时候,麻药还没退,他躺在病床上还没有醒来,厂里一起送他过来的两个车间主任正守着他。

看到苏慧过来,两人皆起身打了个招呼,苏慧礼貌性地朝他们点了个头,然后扑到郑林的床边。望着郑林裹着厚重的白纱布的脑袋,她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沈谦上前安慰了苏慧几句,苏慧这才抹了泪,神色凝重地坐在郑林的病床边。

没过多久,医生过来查房,苏慧找医生问了一下郑林的状况,直到医生亲口对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后,她才真正放下了心。

估摸着四十多分钟过去,郑林才悠悠转醒,看到守在床前的苏慧,他先是诧异了一下,而后目光瞥到站在苏慧后头的沈谦,赶紧激动得要坐起身来。

苏慧扶着他起身,拿枕头垫在他身后。

“老沈,厂里现在怎么样啦?”都这样了,郑林还心系着厂里的事。

苏慧在旁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谦躬身上前,抓着郑林的手安抚道:“你先安心养伤,厂里还有我们大家呢。不就是钱吗,想想办法就有了。我已经让黄婷去银行取钱了,先把工人的工资给结了。”

“别别,老沈,这钱用不着你垫,我有。”郑林赶忙拦住沈谦。

“老郑,咱们兄弟都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前阵子厂里引进新设备,你把现有的可调动的钱都拿了出来,杭州的材料商催着要材料费,你一拖再拖。若不是钱不够,你怎么可能会欠着他们,更别说是拖工人的工资了。老季都跟我说了,跟我们长期合作的几个拿货商突然接二连三地说我们厂里的润滑油质量有问题,借此拖着钱不给。质量上的问题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很快就会出结果。眼看就要过年了,这阵子你就好好养伤,厂里有我照看着。虽然说这厂是你开的,但你出钱请我给你当副厂长,我也不好只在厂里好的时候获利,厂里出了问题就置之不理,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不知道怎么说我沈谦呢!”

沈谦都把话说成这样了,郑林也就不好再推迟,只是神色难堪地对着沈谦一再道谢,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厂里的工人还没有散去,郑林又伤了头,需要静养。有苏慧在这儿照顾,沈谦便没有在病房里多逗留,他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跟郑林他们告别,回厂里去处理工人工资的事。

沈谦一走,苏慧一脸阴郁地坐在郑林的病床前,红着眼眶嗔怪道:“厂里出这么大的事,你先前怎么一点都没跟我提过。”

“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说的。你刚小产完,身子又不好,跟你说这些只会让你伤神。何况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厂里流动资金一下子周转不开。那些商家说我们的润滑油有问题,不过就是他们想拖欠钱的借口。我们厂的润滑油都是十多年的老品牌了,质量是有保证的。我已经让质检局的人重新去检查了,回头等质检报告一出来,给他们看了,他们就没话说了。”郑林握着苏慧的手,耐心地安抚道。

关于郑林生意上的事,苏慧向来不怎么过问。郑林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虽然知道郑林嘴上说得轻松,但有可能是在骗她,她也无可奈何。

一是她没钱,二是她文化水平也不高,实在帮不了郑林什么。她所能做的,只是在郑林受伤的时候,尽心地照顾他。

苏慧陪着郑林又坐了一会儿,郑林觉得脑袋疼,她便伺候着他睡下。刚给郑林盖完被子,苏慧就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在响,她拿起来一看,是儿子打来的。

陆尔白一直在旧书店等着苏慧,但苏慧一直没到,他担心母亲路上出了什么事,不放心,所以打电话过来询问一下。

苏慧拿着手机在走廊里跟陆尔白通电话,如今她因为郑林受伤而惴惴不安,实在也没心情再去责问儿子从郑家搬走的事。

她简短地跟陆尔白说了一下郑林被打的事,让他抽时间到医院来看望一下。

郑林平素待他们不薄,陆尔白来探望一下也实属应当。

陆尔白应了声好,苏慧也就没再劝他搬回紫园。

她不说是因为郑林刚跟她提起想把郑昼景现在住的那套小公寓卖了来还沈谦垫付的工人工资,不管公寓卖不卖,没剩几天就过年了,郑林再怎么说都不会让儿子在外头过年,肯定会叫郑昼景回紫园。到时候郑昼景搬回来,看到陆尔白住在那里,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苏慧虽然心疼儿子独自住在外头可怜,却又实在是怕郑昼景。

之前郑林好好的,郑昼景要闹,他爸还能喝止住他,现在郑林都住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郑家就再也没有管得住郑昼景的人了。这么一想,还不如让陆尔白住在旧书店。

苏慧嘴上没有明说,但陆尔白也知道母亲的考量,他并不怪母亲,而是认真地听着苏慧的吩咐,直到苏慧挂了电话他才挂。

苏慧打完电话回到病房,发现郑林并没有睡着,而是睁着眼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苏慧知道他心里有事睡不着,坐在一旁陪他谈心。

两人聊了一会儿,苏慧问郑林要不要先告诉王婶一声,好让郑冬至他们也知晓一下。

郑林想了想,叹了口气:“都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再说吧,让他们睡个好觉。”

毕竟是亲生的,会心疼。

苏慧郁郁地想,随口提了一句:“尔白说明天来看看你。”

郑林“嗯”了一声,没有多说,继续呆呆地看天花板。

苏慧本想跟他说一下陆尔白搬出去的事的,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心里感到有些酸涩,但脸上没有表露出来。

不管嘴上说得多么好听,亲生的跟非亲生的,到底还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