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匆匆上城墙,城墙上有人负手站着,袍角翩翩,是崔竹筳。他在人群里搜寻她,找见了,脸上神色才安定下来。拱手对建帝作了一揖,“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要委屈陛下,从铁索上滑下去。事出仓促,城墙又极高,陛下可行?”
高斐做文章尚且可以,让他攀爬跳墙,实在有些难为他。他走过去,扶着女墙往下看,底下黑洞洞仿佛深渊,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孙膺看他模样就明白了,拱手道:“臣先遣人下去接应,陛下少待。实在不行,臣背陛下。”
除了这样别无他法了,崔竹筳心里急切,催促人快些下去。回过身往前朝看,火把像条巨龙一样游入丽正门,正往这里奔来。他一叠声高呼,“快、快、快!”
一位副将很快飞身下去,可是等了半天,竟全然没有消息。
这下子倒真是慌了,底下不敢燃灯,唯恐敌军发现行踪,所以没有反馈,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众人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等又等不及,下又下不去。钺军已经兵临廊下,这刻当真走投无路了,十个人,便是十样心思。郭太后抓住了秾华的手,“我的儿……”
她曾经得官家承诺,自然并不惧怕。只回握郭太后的手道:“孃孃放心,我会护着孃孃和弟弟的。”
可是崔竹筳哪能等,一旦秾华重回钺军阵营,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猛然出手去夺,谁知孙膺像按了机簧一样,想都不想便与他打斗起来。出拳快而狠,仿佛已经筹备多时,只等这一刻似的。
钺军还是登上了城墙,烈烈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胭脂廊。金戈铁甲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那人一身玄袍,姿态极雍容,眉眼间却满含肃杀之气。
崔竹筳原本就有伤在身,同孙膺交手难分高下。可是余光划过顿吃一惊,竟失手让孙膺钻了空子,秾华脱离了他的掌握,被孙膺劫了过去。
他顿下回望,三丈开外的人冷冷开了口,“缴械不杀。”
被拉扯得站立不稳的秾华这时才回过神,突然听见那声音,险些哭出来。她努力克制自己,心头痉挛成一片。望过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脸。她暗里早已经揉碎了心肝,看见他,几乎可以连命都不要了。他竟抛下汴梁奔赴建安,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原来他从未放弃找到她,来得比她估计的更快。
她奋力挣扎,恨不得立刻回他身边,然而孙膺的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上,“长公主恕臣无礼,再乱动,划破了喉咙神仙也难救。”一面扬声道,“殷重元,你的皇后在我手里,止步,否则刀剑不长眼。”
郭太后很觉诧异,多奇怪,连她和高斐都没有见过殷重元,孙膺竟能够一眼认出他。她隐约感到不对,想去解救秾华,但孙膺挽过剑锋指了指她,复又将剑架回了秾华脖子上。
所以已经很明白了,这位守城半月余的将军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既不站在绥国的立场,又与殷重元为敌。崔竹筳脑中嗡然如弦断,汴梁城有乌戎的势力,建安自然也少不了。他曾听宰相无意间透露过,绥国有除他以外的人在,他们彼此不相识,各自发展势力。两国交战,乌戎当然不愿意绥国这样轻易被灭,三足鼎立才能互相制约,一旦一方迅速壮大,剩下的那个便岌岌可危了。乌戎不能出兵相助,只有靠孙膺支撑,因此才有了绥军苦战。
他是奉命战到最后一刻吧,否则望仙桥下擒获他们,早就将秾华杀了。留她一命,还是想借助她逃脱。也是可怜人,被故国放弃,让他为别人肝脑涂地。他们这些细作从来边缘化,受牵制是因为有家人,自己可以像断线的风筝,家里人怎么办?
剑锋抵着那细嫩的颈项,再多用一分力便会划破咽喉。今上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却故作淡然,“孙将军绑错了人,区区废后,你以为朕会受你胁迫?”
孙膺笑了笑,“我不过是赌运气,如果陛下当真不在乎,也可以赌一赌。”
赌一赌,他怎么能够赌?他知道,不管孙膺能否逃脱,秾华在他剑下都活不成。他一面计较,一面与他周旋,“朕不爱受人胁迫,孙将军正值壮年,难道甘心就此赴死么?朕在围城之时便对孙将军很敬佩,钺军三攻不下建安,全因有孙将军镇守。朕惜才爱才,孙将军若是愿意投诚,朕必不会亏待将军。将军的顾忌朕知道,朕即刻向外散布将军死讯,将军家人必定无虞。待天下大定,再设法接将军家人入钺,将军意下如何?”
他善于击人软肋,孙膺竟被他说得有点心动。但他知道不可行,周围有眼睛,不知在何处盯着他,他只有扣住李后才有活路。殷重元嘴上不在乎,字里行间却透出急切来。若不是这个女人对他很重要,以他的性格,何必同他废话?
他的剑锋又抵近了一分,“在下的家人,不劳陛下费心。陛下只需让我出城,李皇后自然毫发无损交还陛下。”
他望着她的脸,不置可否。近在眼前却不能相拥,比不见更加令他五内俱焚。他看了崔竹筳一眼,开始估量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果强攻,是否可行?速度上来说,如果突袭孙膺,就来不及应对崔竹筳。还有一种可能,三丈距离不能在弹指间越过,皇后会命悬一线。
他心里挣扎得剧烈,孙膺挟持她退到了女墙边缘,稍有闪失便会坠下高墙,他必须想办法确保万无一失。
他暗暗在指尖运了力,颔首道好,“如果将军执意如此,那便依将军的意思办。”回手一挥,“让开。”只是最后那个字刚出口,一枚铜钱便向孙膺面门疾射过去。
孙膺大惊,下意识扬剑一挡,叮地一声骤响,正打在了距离剑柄两分远的地方。那铜钱蓄势极强,他被震得虎口发麻。然而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武将,深知道战场上丢剑必丢命的道理,手上不过一晃,挽个剑花便向李后挥去。
今上足尖一点腾身而起,另一个人比他更快,反手抓住剑身,顺势一推,将秾华推了出去。
女墙凹型的垛口只及人腰部,要拦阻下坠的身体,拦不住。孙膺气急败坏,强行把剑从崔竹筳手里抽出来,齐根切断了他四指。秾华踉跄两步落进今上怀里,回身看,惊惶大叫先生,可他却是笑着的。他说保重,然后身影轻如鹅毛,带着孙膺,坠向了漆黑的墙根。
天上风雪大盛,铺天盖地的白,翻卷转腾,一去千里。
第一次被她所伤,第二次因她而死,她良心难安,睡梦里都在唤先生。
犹记得青阶旁银烛下,先生执书而笑的样子。倏忽十年,十年之后物是人非,很多人来了又去了,最后只剩她自己。
身体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没有方向。身上好冷,建安好冷,她缩起脚,感觉半边身体是冰凉的。腰腹有触摸不到的痛,她洇洇落泪,总有一种恐慌,醒来的时候孩子恐怕已经离开了,像崔先生一样。
隐约有温暖的手抚摸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烛火迷人眼,有短暂的一阵失明。外面静下来了,对比先前的惶惶不安,现在是死一样的沉寂。她看清面前人的脸,轻轻叫了声官家。
他点点头,不说话。伏下身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开始绵绵的颤抖和哽咽。她抬起手抚摩他的背,雕梁画栋在泪水里扭曲变形。她知道他伤心,说不清的伤心。即便找到她了,在一起了,还是摆脱不了这种可怕的情绪。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经不住再来一次了,所以不要再离开我。”
他来吻她,眼泪流进嘴角,甜蜜里依然有苦涩的味道。她失踪后他努力压抑,努力振作,只有背着人的时候才敢蹲下身抱一抱自己。现在她回来了,就像水囊被扎了个洞,所有的委屈和隐忍狠狠倾泻而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捧住她的脸,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哽住了,说不出来,只有一再地亲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