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马车坐得太久了,直犯恶心。
崔竹筳没有带她走官道,一条曲折的小路绵延向前伸展,走了很久很久,未见人烟,也没有客栈。秾华坐在车内往外看,两侧是焦黄的芦苇荡,北风吹过高低起伏,像枯败的浪。昨夜下过一场雪,南方的雪短促,下起来漫不经心,到天亮时一看,稀薄的一层覆在地上。车轮碾压过去,留下浅浅的辙,有种孤独沧桑的味道。
她打起前面的毡子问他,“我们何时能走出这里?”
他说快了,大人哄骗孩子似的,总是那句话。她轻轻抱怨,“已经困在这里六天了。”
他回过头来看她,眉睫上有凝聚的霜华,“若不是你向那户人家透露太多,我们何至于走这条路?”看她讪讪的,又不忍苛责,调转开视线道,“前面有个镇子,到那里住一夜吧!我看你脸色不好,身上不舒服么?”
她把帘子放下来,“没有。”顺势躺倒,茫然看车顶的镂雕,低声问,“先生,还有多久能到建安?”
他估算了下,“十来天,已经走得很急了,这条路不通建安,出去便是池州。从池州到建安有三百里,必定烽火连天,你要做好准备。”
他们一直在这片芦苇荡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哪里能体会外面的跌宕。她想象不出被大军横扫过的城村会是什么样,只是一味地盘算官家何时能来建安。这是个两难的抉择,他来,说明城已经破了,大绥也完了,她并不希望这样。可他若不来,他们就会错过,也许一辈子不能再相见了,想起来又让她满心的恐慌。
不知现在钺军战况如何,攻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她拖他的后腿,让他慢些再慢些,等官家抵达了,就会有希望了。
她抬起手摸额头,手心很冷,愈发显得前额滚烫。她乏力地闭闭眼,“先生,我好像发烧了。”
他立刻拉住缰绳过来查看,探手想触她的额,她飞快让开了。他的手尴尬停在半道上,蹙眉道:“我得判断真假,毕竟只剩二十多天了,我没有太多时间。”
她迫于无奈,前倾了身子。他在自己额上反复比对,果然她体温偏高,忡忡问她,“难受得厉害么?我把车赶得快些,到镇上请郎中看看罢。”
她拥着褥子,重又缩回了车内,有气无力地应道:“颠了一路,我都快要吐了。先生还是慢些吧,天黑前能赶到镇上就好了。”
他不放心,不时回头张望,可是一道厚毡阻挡住了视线。每每怅然,不隔一会儿便忘了,又忍不住回头看。
她躺着,半闭着眼睛问他,“先生可冷?”
他心头一颤,这段时间来她见他都如死敌一般,突然嘘寒问暖,叫他大大感动起来。忙道:“不冷,你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帘后静默,过了半天才听她长叹一声,“先生这是何苦呢!”
他窒住了,心里有好多话,可惜总会被惭愧封住口。今天她愿意沟通,是个不错的机会。他压了压腹上生痛的伤口,努力组织语言,“大约是劫数,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上,如果没有刻骨铭心,就白来世上一遭。最近我常在回忆以前的日子,在建安平淡生活,每天都过得轻松快活。如果问我这一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是什么,那就是促成你和亲。云观死遁的那三年,其实我有很多次想向你表明心迹,可是因为牵绊太多,错失了良机。后来入汴梁,我有我的使命,若云观不能夺位,就要助琴台公主封后。一步一个陷阱,都是我自己埋下的,现在悔之晚矣。细想来,你恨我应当只因为春渥那件事。对于春渥……我罪孽深重。若不是为了让你走得毅然决然,我不会出此下策。可是后来你也为她报仇了,虽然没能让我偿命,但我受的罪足可以抵消大半了。可否让我用余下的时间尽力补偿,看在我们师生十年的情分上。”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一阵风又翻卷而过,吹得风帽上狐裘倾倒,在他灰心到极点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声音,淡淡的,伤人至深:“你欠我的只是痛苦,欠春渥的却是命。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活着,然后来同我谈补偿?”
她不接受,他一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说过了,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不管她怎么想,木已成舟,所谓的弥补都是空谈。他只有尽力走好以后的路,她既然已经在他身边,再要离开,大概只有等他死了吧!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会那么强,压抑过度后的爆发,来势汹汹毁天灭地。尤其经过了汴梁城外的那次变故,彻底挣脱了束缚,可以不计后果,不顾一切。
他往后靠,靠在车围子上,喃喃问她,“如果没有殷重元,你会接受我么?”
她说不会,“你是我的老师,我将你当长辈,就像我爹爹一样。”
他无声苦笑,谁要做她爹爹!她爹爹一辈子爱而不得,是世上最失败的人。家财万贯又如何?太中庸,眼睁睁看着别人入了自己娘子的罗帐,最后含恨而终,他不想做那样的人。所以要争取,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属于他的。十年来他看着她一点点长高,从个黄毛丫头到含苞待放,他陪伴她整个少年时光,那时殷重元在哪里?凭什么一出现就夺走她?
他只是不甘心。他握紧了鞭子,泄愤式地在辕上抽了一记。她心在殷重元身上,没关系,等没有了指望就会认命了。他现在反倒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办法杀了殷重元。难固然是难,但杀了他,才是治本的最好办法。
或许等下一次,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了。他奋力抖了抖马缰,活着的人得到她,比江山之争更加直截了当。
马蹄声哒哒,秾华靠着围子昏昏欲睡,渐渐听见有人声,她猛地惊醒过来,跪在垫上打帘张望,原来车上了黄土垄道,已经驶出那片芦苇地了。
时间也正好,恰逢太阳下山的当口。她倚着窗口看,夕阳惨淡,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着灰败的神色,眼睛里没有光。要覆国了,谁也笑不出来。狗还恋家呢,何况人乎!秾华见这光景,自觉天都矮下来了。崔竹筳将车驶到一家客栈门前,打帘请她下车,见她满脸沮丧,牵唇一笑道:“钺军攻过这里了,看看那些倒塌的门楼和无家可归的人,都是殷重元的禁军干的。”
她看他一眼,沉默不语。他也不多言,负手走进了店堂里。
店里的博士迎出来,大概经过了一场战争,再看见生人有点怯怯的。双手在巾栉上无意识地反复擦拭,躬着身腰道:“客人从哪里来?是住店呢,还是打尖?”
崔竹筳道:“我们从远处来,要间屋子休整一晚。”
她跟在他身后补充了句,“要两间。”
他回身看她,不置可否,掏了点散碎银子递给博士,“劳驾再替我请位大夫来。”
博士掂着银钱道好,引他们往后院去,边道:“半个月前一场大仗打得日月无光,镇上大夫都被拿去医治伤兵了,客人运气真好,恰巧今早都放回来了。客人先歇下,小的叫人拢炭盆来与二位取暖,再烫一壶酒,客人吃喝上,我这就去医馆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