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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关山(1 / 2)

作品:春雨落长河-浮生|作者:江天雪意|分类:青春校园|更新:2022-03-04|字数:19573字

〔一〕

站在江汉关钟楼的阁楼俯瞰长江,你是听不到江水声音的,只能看到无形的江风,它大力搅动浪头,激出气流,市井中喧嚣的声音在这些气流中被加上了模糊的重音,它们混合在风声里,鼓荡在人的意识之中,时而有形时而无形,若即若离似真似幻。

如果一颗心能跃至更高的地方,在云之上,在天之上,如果你愿意从那里再次俯瞰这个尘世,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被打破,整个世界化为一个混沌的整体,人与人的聚合与碰撞哑然无声。

是由谁来安排,这庞大的、无法掌控的一切,这随时会变得无比渺小的一切?个中玄机由谁来界定?

当你在高处,在高于万物之上的高处,世间的事,再无大小之分,谈不上远近先后。只是一片混沌。可是,有一片躁动的喧嚣,依旧是存在的,它是独属于微尘之众的动魄惊心。

1932年秋天,在伦敦普惠洋行总部,核心管理者们正无比头疼地为缩减东亚的各个分部做着计划,经济不景气带来的诸多压力促使他们要做出革新,稳重内敛谦让的英伦标准在商业上趋于传统,欧洲老牌贵族彰显的气质遭遇到漠视和动摇,逐渐让位于激进、重视效率与速度、用人制度灵活的美式风格。这个时候,一封告知信被放在了会议室的桌上,被云淡风轻地传看了一遍,之所以说是云淡风轻,是因为它的内容实在没什么分量,无非就是涉及普惠在中国中部一个城市分部的人员变化。只有一个董事对信中提及的两个中国人名字引发了一点好奇:“他们难道不是父子吗?怎么一个姓潘,一个姓郑?”他自然不知道这随意问出的这个问题,在距离他们十分遥远的那个中国城市汉口,实则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更令牵涉其中的人深陷旋涡,体会到旷日持久的变动。

各大报社得到消息,普惠洋行华账房将在这一天有重要消息公布,也就是说:潘氏家族有要事宣布。其实商界和报界对潘氏主掌的华账房人事更迭早已有了确切预知,潘璟琛必然会毫无悬念地升任总买办,但假使说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此事,如此急迫地以临时记者会的形式公开,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江汉关的钟声悠悠地从远处飘来,时间到了上午十点,两个年轻人当先带路从洋行巍峨的楼宇中走出来,正是于素怀和李南珈。他们身后是潘盛棠、潘璟琛、闵、谢、邵、许等人,这都是百年商行中最顶尖的人物,镁光灯立时砰砰作响,挤在台阶下的记者们蜂拥而上。

潘盛棠抱拳一礼,用憔悴的沙哑嗓音道:“多谢各位,各位久等了。”

众人屏息以待。

不难发现,潘盛棠病容憔悴,脚步蹒跚,说话时有气没力,手都在颤,看来因病退出的消息并非虚言。风度翩翩的潘家大少爷站在盛棠身边,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不时关切地看一眼盛棠,小声提醒他注意脚下台阶,神情谦和依旧,但已透出一种主事人的气派,这一点,也从另外一个细节得到了确认:邵慈恩、闵百川、谢济凡等元老均站在他的右侧身后,以拥护者的姿态。

盛棠目不斜视,笑着说道:“诸位报界朋友拔冗前来,盛棠感激不尽。今天有两件事要在这里向各位宣布。盛棠年近六十,自弱冠从商至今,已四十余年矣。余素体健,唯去年水患引发肺疾,今岁加重,群医束手。天有不测风云,倘若盛棠一朝身去,揆诸生寄死归之理,亦无所介怀,沉笃之时,唯有两事悬寄于心。一件,自然是华账房的生意不能有所耽误,盛棠病体难料,实难再胜任总买办一职,从今日起,华账房由郑银川先生主事。”他顿了顿,加上一句,“这位郑银川先生,正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我的养子潘璟琛先生。”

时间似凝固了一瞬,鸦雀无声,很快,就似炸开了一样,人群开始大声聒噪。

盛棠轻轻侧首,看了一眼身边已成众人焦点的年轻人,他绷紧了额头,漆黑的眼珠精光四射,嘴角却轻轻舒展,露出已训练有素的淡定笑容,这让盛棠重拾了一种久远的心情,这心情曾出现在他背起行囊离家从商的路上,曾出现在他拥有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商行、在向往的世界夺得一席之地那一天,也曾出现在他几乎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终于坐上总买办之位的那一刻。当年的他何尝又不是这番模样:紧张,兴奋,郑重,充满了防备和警醒。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他们这样的人,顽石一样冷酷,刀锋一样残忍,不相信有什么会真正稳固安宁,随时要应对失去,随时会去争夺,永远都不认输;这个世界也从不缺少这样的心情,它狡黠的魅影不会随岁月的流逝压入无形,即便被放置在记忆的废墟里,也会时刻如野火熊熊燃起。

“人生比戏本里唱的可要精彩多了。”盛棠在心中说,“阿琛,好好将这场好戏看下去吧……”

妙不可言的轻松让他忽略了肺部的刺痛,更过滤掉记者频繁提问带来的不耐烦,他抬抬手,示意众人暂时安静,继续说道:

“今天要跟大家宣布的第二件事,正是银川的身世。鉴于对他以及他亲生父母的尊重,有必要将真相公布于众。说实话,自来祸福相依,潘家这些年发生的波折变故,究其原因统统是为了一个‘钱’字,而宣统元年仲夏,郑氏恩公将银川交托于我照料,后来骨肉分散一朝竟成永绝,不幸之始,依旧是因富贵招险之故。诸多前尘,因缘复杂,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郑家对潘家恩情如山……盛棠责无旁贷,自将银川当作亲生子看待抚养……”

有记者忍不住打断道:“潘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要将郑先生的身世留到今天才说出来?”

盛棠淡淡一笑:“银川的生父,是不幸被歹人杀害的,郑家三代单传,潘某为保住这郑家的唯一血脉,自然要惕厉警醒,不待十拿九稳之时,哪敢轻易向外言说?”

有略知珠江旧事的记者立即追问:“那么您说的这个郑姓恩人,是否就是当年广东第一买办郑庭官?”

盛棠扫了银川一眼,后者站立得纹丝不动,目光深处是只有他才能捕捉到的挣扎的痛苦。盛棠叹了口气,以无奈地苦笑回应了这个问题:“不。虽然他们罹难的原因相似,但却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他在“毫无关联”这个词上加重了音量,以表示确定。问话的记者显然有些失望,旋即露出更多的好奇,正待继续追问,盛棠一拱手,又是一礼:“该说的已经说完,其中涉及家事私隐,还请各位恕盛棠有所保留。总之,郑银川之名今日已正,他依旧是我的异姓爱子,潘家依旧是他的家,并且从今天开始,他将接替我正式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请各位像当年关照我一样,对他多加爱护帮助。盛棠谢过诸位了!”

说完,他深深一躬,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似乎筋疲力尽,难再发一语。银川扶他走下台阶,记者们几乎将他们团团围住,素怀和南珈利落地应付着,辟出一段距离。

盛棠出了会儿神,待车开过来,转过脸对银川笑道:“今后有得你忙了。”

银川也笑了,道:“您就放心吧。”

西式自助午宴安排在璇宫饭店,人不多,主要是华账房高层和记者,按银川的话来讲:招待的是自己人。

“好小子,终于有点主人的意思了。”邵慈恩嘿嘿一笑,转头对许静之等人道,“董事会可不止他一个人,真以为老潘一走,就没人能制得住他了么?”

许静之道:“这羊排做得不错,你吃点。”

邵慈恩掩不住怒意,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了:“明明知道我们年纪大,偏预备些生鱼片和羊排,这倒也罢了,不吃总可以吧?现在连个座次也不排一下,端着盘子随便乱坐,什么规矩?”

闵百川坐在他右手方,懒懒地瞟了过来:“有得坐就行了,有得吃就不错了。别忘了咱们的股份是怎么一点点送到这郑先生手里的。”

邵慈恩怒道:“这小子两面三刀,买通黑帮流氓坏我生意,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有一天我……”

闵百川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总有一天,哪一天?您老人家百年之后?”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放在面前的一小盅佛跳墙,缓缓舀了两勺吃了,道,“又不是没有能吃的东西,也不是没有能坐的位子,他有他的分寸,我们也得有老一辈应有的知足,再怎么表面上也算是他的‘自己人’嘛,你说对吧,济凡兄?”

谢济凡取餐后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才抬起头,仿佛刚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没有回应闵百川的话,侧过身子,对邵慈恩说道:“他买通黑帮坏你生意?”

邵慈恩冷笑道:“老谢,别装糊涂。我们四个人里面就你跟他走得最近,叔叔长叔叔短的。”

“他对你们难道不是敬爱有加?”

“敬爱有加,”邵慈恩说起来咬牙切齿,“若真是敬爱有加,就不会往我家里寄子弹,不会让人在我货栈里塞鸦片了……谁发家的时候没点说不清的历史,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早认定监管处一直盯着我,给我挖这么一个大坑,害我只能像剁手一样分给他一半股份。谁能消化他这番敬爱有加?你能吗?”

谢济凡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许静之叹道:“阿琛一向低调,这些年跟着盛棠,竟大有青出于蓝的样子。我们几个老辈压在他头上也有几年了,见他老实,明里暗里也给他吃了不少亏,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现在他秋后算账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有些太狠辣了……济凡兄,这孩子的为人你一点都不清楚?”

谢济凡颓然地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太清楚了。”

闵百川道:“只要大家的生意能做好,谁来当总买办都一样,反正盛棠这些年乖戾专断,我们早就深受其苦。年景这么差,华账房要真能有些起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忽然颇有兴味地看着大厅入口的方向,“哎,老邵,你女婿来了。”

邵慈恩立刻转头,果见潘璟暄从外面进来,他的头发比平常男人的头发略长,恰到好处地遮掉耳部的缺陷,可即便这缺陷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也没人会否认他的英俊,当然,是有些可怜的英俊。

邵慈恩苦笑道:“真沉不住气,还说不来呢。”

“这可是正牌潘家大少爷,咱们被拿走的不过是一些股份而已,跟他比起来,可就算不了什么啰。”许静之意味深长地道。

谢济凡皱了皱眉。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买办世家的传统,”闵百川慢悠悠地道,“现在一个姓潘一个姓郑,老规矩怕是不适用啰。”

璟暄缓缓走到银川身旁,见银川正被两个记者围着说话,便安静地站到一旁等候。

银川向他微笑点头,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是新的时代了,随着我国经济地位的提高,华账房将要面对的情况会更复杂也更繁多。但是,我将所有的变化都看作是好的机会,也常和同仁们说以往我们的强项不会有什么新的作为了,最需要的是找出不足之处,找到可以改进的契机,朝新的目标去努力。”

“外国董事对您上任后在华账房即将推行的革新举措有没有意见?”一个记者问。

“老牌洋行也需要适应新的变化,更何况华账房涉及到以整个中国为基地的生意,他们也希望有新的改观。”

另一个记者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璟暄,大胆地问道:“郑先生,如今您公开了真实的身份,您的养父潘盛棠先生说您在潘家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那潘家其他人是否也这样认为?”

银川似是而非地答道:“在我的心中,他们是我的精神动力,永远在鞭策我,让我不能懈怠。”

璟暄恰到好处地走上前去,银川无比热情地揽着他的肩膀,眼眶微红,好像感慨万分。

璟暄从一旁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银川见了,笑道:“你平常不爱喝这个的,”转过头吩咐侍者去拿雪莉酒。

“没关系,都一样,”璟暄举杯微笑,“大哥,我代表潘家人衷心祝贺你!”说完,哗的一下将酒泼在银川脸上。

大厅里陡然变得鸦雀无声,两个记者瞠目结舌,所有人的目光也全聚拢过来。于素怀快步走来挡在银川身前,南珈则是迅速走到一个拿起相机的摄影记者面前,礼貌地阻止他摁下快门。

素怀沉声道:“今天是华账房的重要日子,潘先生,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潘氏家族的脸面,还请您自重。”

璟暄将空酒杯放进托盘,冷笑:“哪位潘先生?是这位还是我?”

银川用手帕擦了擦脸和头发,静静地看了璟暄一会儿,在他肩上宽容地拍了拍,再向众人微微一欠身:“恕我失陪片刻。”说罢转身往外走去。璟暄快步跟上,银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道:“素怀不许拦着潘先生。”

于素怀犹豫片刻,终还是将试图阻拦的手放下。

休息室在楼上,是个小套间,他们从旋转楼梯走上去,裹挟着两团寂静,反衬四周推杯换盏的热闹笑语。

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嬉笑着从三楼下来,当先一个脸蛋胖乎乎的,他敏捷地迈着步子,裤兜里抖了两颗糖果出来,他自己没注意,走在后头的小男孩却发现了,后者大眼睛忽闪一下,弯下身子将糖捡起,飞快地揣了一颗到自己兜里,拿着另一颗追上前头的小胖脸:“你掉了一颗糖。”

小胖脸大方地道:“送你啦。”捡到糖的男孩摇摇头,将那颗糖塞回他裤兜里。他们勾肩搭背地下楼去。

璟暄的脚步倒是缓了一缓,将头探到扶梯外,恰能见到一楼大厅的一角:胡桃木圆桌,上面摆置一个留声机,正递送着悠扬音波。爵士乐像暮色黄昏的光,又像秋天的细雨,一点点筛着时光透出的哀凉。那个小胖脸确实更活泼一些,跑到留声机旁踮足瞅了瞅,抬手移开唱针,小号声便戛然停在半空,像来不及发出的呼唤。另一个小孩则静静立在小胖脸身后,脸蛋被什么东西挤得一鼓一鼓的,原来在吃糖,也许就是刚才捡起的那一颗。

璟暄抿了抿唇,一时间百感交集,像也有一颗糖含在嘴里,说不清滋味是苦还是甜。

〔二〕

银川将脸捂在毛巾里,话声闷闷地从盥洗室传出来:“多亏你给我解围,说实话我还真是一向不喜欢应酬。”

“你累不累?”璟暄坐在沙发上,语含讥讽,脸带讥笑。

“当然累,从天没亮就忙到现在。”

“二十多年了,你跟我们演着这场戏,父子情深,骨肉兄弟,你的演技跟花楼街的白面小生真是有得一比,虽说你很有演戏的天赋,但是……你真的不累么?”

银川一边擦着脸一边走出来,坐到璟暄对面,他的相貌曾经是那般内敛的清俊,就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但现在每一个表情都糅合了人世间的味道,充满了矫饰的圆滑。

他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璟暄道:“从小到大,我什么也不缺,去争去夺不是我的本性,以前抢你的玩具,跟你斗嘴,无非都是出于孩子气。十六岁那年,父亲要在我们两个人中选一个去洋行见习,我以为你是真心让着我,所以我才会去。说实话我没什么志向,天天脚不着地地忙碌,并不是我向往的生活。我怕累,也知道自己没有吃洋饭的本事,但我觉得能有资格去见习,可以让我在外人面前显得聪明能干,这是出于虚荣心,但这样的虚荣心并不会持久,我做不了也做不好洋行的事。一直以来,母亲那边的亲戚总提醒我防着你,说你如果当家一定会容不下我们兄妹,我从来都不信。后来……你从洪泉根手上救我回去,我更是认为这样一个为我连命都不要的人,怎么还会容不下我呢?”他眼眶微红,微微抬起了脸,“我崇拜你,信任你,视你为榜样,可没料到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处心积虑,你所有的好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现在你拿走了潘家全部的股份,普惠洋行再无一个潘家人,父亲数十年的心血就这样被你一手抹掉。你家当年究竟施予了潘家何等恩惠,要我们剥皮削骨一般偿还给你?”

银川深深地注视着他,平静地道:“潘家家产我一分也不会要,为了维系和你们的情分,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且,现在这样的安排,是你父亲同意了的。”

“潘家,我父亲,呵呵,改口得倒也挺快。”

“没人愿意一辈子撒谎,不论是出于何种理由。”银川笑了笑,“现在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可以告诉你,你们在洋行的股份,我拿在手中问心无愧。”

璟暄冷冷道:“那么,你在我的账目上做手脚,害父亲不信任我的能力,后来又要我去代管舅舅的外庄,我好好一船德国零件,被人调包换上仿制商标,弄得洋行大班对我深恶痛绝。做了这些事,你还是问心无愧?”

“那么你呢?当年早知道绑匪打算绑架的人原本是我,你却没有透露一丝半点,在我冒险舍命去换你的时候,你又是否心安理得?”

璟暄面色大变,震惊地看着银川。

银川淡淡道:“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太认同你现在对我的态度。”

璟暄轻声道:“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早就为这件事后悔不已,也想过偿还你,但我能力太有限,即便我努力为你做点什么,如果用你的心来揣度,难免会被你曲解——因为你一直觉得我试图抢夺而不是为你分担。”

银川脸色一动,旋即蹙眉不语。

璟暄失望地笑了笑:“没说错,对吧?其实股份也好,外庄也好,如果你要,我可以将我的全部给你,双手奉送。因为我知道我亏欠你,曾经差点害死你。但是……在你开始算计我的时候起,或许我们俩之间所谓的兄弟情分,也早就没有了吧。”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银川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伤感,“我们和以前其实一样,我并没有离开潘家……”

璟暄摆了摆手:“郑先生,你是生意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得的生意吧?钱也要,情也要,人心也要,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

他走到门口,说道:“父亲去武昌疗养了,我们潘家人商量了一下,都不希望你回去住,这样相处太尴尬了。你也说你可以离开,我想你应该已经有合适的住处。如果还是想住在潘家……不,你应该不会愿意留在一个不欢迎你的家里。”

“阿暄!”

璟暄眼中却落下了泪:“大哥,你走得太快太远,我们都追不上了,保重吧。”

“站住!”

璟轩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不会脱离和潘家的关系,绝不会。”银川大声说。

“你已经脱离了。”璟暄悲凉地道,快步离去。

窗外的光在地板上折成几道细细的线,缓慢地移动,银川木然地看着那些光线,看着它们一点点黯淡,看着一重重渺茫的情谊和记忆,随着光线慢慢消失。

他起身换了衣服,下楼去一直应付到午宴结束。素怀与南珈忙着打点记者,尽量让那件尴尬的意外最多只留在口头上,客人们走后,银川让饭店做了一碗牛肉米粉,自己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前吃。

谢济凡从外面走进来,拉开银川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银川没抬头:“谢叔叔稍等,我中午没吃饱,有什么事您让我吃完再说。”

“嗯,你慢慢吃。”

他额发垂下,盖着白皙的额头,睫毛很长,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依稀还有一丝天真的情态,他看起来真是饿坏了。

一碗米粉三两下就吃光了,银川用餐巾擦了擦嘴,不无歉意地道:“谢叔叔,上午潘盛棠的声明,确实有一些语焉不详之处,没办法,一来我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我父母的隐私之事,二来,与潘家保持表面的亲和关系,对我目前在洋行是有好处的……”

谢济凡抬了抬手:“做生意,过日子,人的背景简单些好,如果你在外人眼里是一个城府很深表里不一的人,即便顶着个为父报仇的孝子之名,将来生意上也会遇到很多阻碍。权衡利弊后这样处理,本无可厚非。”

“但……我怎么觉得您好像在怪我。”

谢济凡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银川沉吟道:“现在各个势力太分散,需要将有用的股份集中起来。我要清理华账房。”

“所以你让佟春江帮你往邵慈恩的货仓里放鸦片,所以你用类似的办法逼许静之等人卖股份给你?”

“佟爷可是您介绍给我的朋友,您说过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请他帮我。”

谢济凡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是的,这事儿怪我。虽然我和他交情很深,但说实话,一想到你现在做事的方式,我还是有些痛心。”

银川的脸沉了下来。

“阿川,你高兴么?”谢济凡转过脸来,看着他。

银川僵硬地斜了斜嘴角:“自然高兴。”

哐当一下,联排的长窗有两三扇被风吹得震了震,黄包车的铃声、汽车的喇叭声脆生生地蹿了进来,陡然出现的声响并没有缓解他表情的冰冷淡漠。

谢济凡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拥有华账房的绝对控制权。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给我您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请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吃亏。”

谢济凡不可置信地看着银川,但又非常明白他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个长时间一无所有的人,如此无所不用其极地积攒让他觉得足够安稳的东西,并不奇怪。

谢济凡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给你。一星半点股份也不会给你。这一次我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银川蹙了蹙眉,挺直了背脊:“没关系,不管怎样我都永远会记得谢叔叔的恩情。”

“你父亲于我有恩,但他从未要我回报过,我为你做的一切,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心安理得,我不需要你来记。不给你股份,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真的不愿帮你,只是我觉得你需要放缓步子。银川,如果当我是长辈,有句话希望你能记住:有人飞奔着往前走,有人被甩在后头,走在前面的未必是赢家,因为前方很可能是悬崖,我希望你慢一些,看着路。”

银川无声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侍应推开门道:“潘先,哦不,郑先生,有一个电话找您。”

电话是云升打来的,听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云升扬着嗓子问:“大少爷,能听见么?”

“你不是陪老爷去武昌了么?”

“已经在这边的码头了,正等车开过来。老爷突然想起一件事,非要我马上给您打电话。”

“说。”

“老爷说,收购启润商行之前,他还有一份评估的文件放在卧室书柜里,他要你今天回家后一定记得看一看。”

银川握着听筒的手立时一紧:“他身边还有谁?”

“护士陪着他,司机去开车了。”

那份报告其实早在上午就已经由潘盛棠亲手交到了银川手上。

谢济凡站在不远处,见银川扶着电话桌发怔,眼睛异样的亮,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眼神:那种不掺一点假的,最真实的惊慌。

〔三〕

生活总比戏剧还要离奇。潘氏家族在1932秋天给汉口的市民提供了足够议论好几年的谈资。

潘盛棠失踪了。这个病恹恹的老人,在武昌码头支走了管家以及照顾他的护士,消失在穿梭的人群中。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太像是被绑架,不论潘家还是警方,在接连几天内没有接到任何索要赎金的信息。随着时间推进,潘盛棠自己出走的可能性大了起来。

“还有一份文件在卧室书柜里……一定要看一看。”

这是潘盛棠失踪前交代给云升的一句话。

书柜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文件,连账册也没有,书全被清理出来堆放在地板,第三层的内壁有一个小小铜质拉环,往外一抠,咔哒一声,书柜内壁似乎动了动,再一推,一个狭窄的黑洞仿佛一个细长的眼睛,缓缓张开,静静地凝视着来人。

云氏低呼一声,向后便倒,璟宁和璟暄抢过去将她扶住。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情况骇住了。

探员的手电往密道里照了照,潮湿的霉味很呛人,但绝没有尸臭,一级一级狭窄的台阶往下延伸,仿佛通往幽冥。两个探员大胆地下去查看,发现这个密道应当是房子修建时便有的设计,巧妙地利用了欧式建筑宽阔的楼道间隙与拐弯处的空间,一段狭窄的小路之后,是一个相对宽敞的密室,灰色砖墙,有电源开关,摁下后一盏灯闪了两下就亮了。

一个桌子,一张椅子,一个书架。像个简陋的办公室,此刻显得尤为诡异可笑。桌上放置几份文件和一个灰扑扑的算盘,探员拿起算盘擦了擦,算珠油光透亮,每一颗顶部均有一点点凹陷,显然是主人长期使用造成的痕迹。书架上是账册,很多,只有少数几本生了霉,可见它们要么是常被翻看清理,要么是常被更换。桌上的文件被带出来给潘家人看,从笔迹推断出在那幽闭空间办公的人就是潘盛棠本人。密室的另一侧,是一段约一百来米的狭窄小道,一直通往潘公馆围墙外,出口被茂密的灌木掩盖着。

潘盛棠的肺病未必是在洪水那年得的,他常年闭门不出似乎也有了新的解释,他的失踪,或许另有意义。

“这个人得有多爱钱呐。”两个探员交头接耳道。

密室里所有的文件全搬了出来,基本上全是各种生意的明细,每天大概又挣了多少钱,收益增加了多少,还有开销,甚至连家用的开销也在里面。没错,是潘盛棠记的账,他自己的账。

潘家乱成一锅粥,直到深夜警察也没走开。

仆人们窃窃私语,眼神里闪动着兴奋,云升颇有些威严气势,仿佛现在这家里唯有他尚有主持大局的能力,尽管他的胳膊上绷带还没拆,但他呵斥扶着门框看热闹的小君,语气依旧中气十足。云升命令小君和另外几个仆人赶紧去准备招待警察大爷们的茶点,又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璟暄和一个探员身前,故作亲密地凑到璟暄耳边道:“我觉得老爷的那些账本子应该先让潘家的律师先看看,不能轻易给外人翻……”

“金探长!”璟宁的声音忽然响起,她脸色苍白,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和璟暄说着话的探员向她颔首一礼:“潘小姐有什么吩咐?”

璟宁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们刚才也说父亲不像是被人绑架的,而且也没什么证据证明我大哥,”她顿了顿,重新道,“没证据说明郑先生和这件事有关系,为什么还不释放他?”

“失心疯了么?”璟暄指着璟宁怒喝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还会想着帮他?!”

“他是个好人!他没有罪!”璟宁声音颤抖,“我可以不认他当大哥,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坏人!二哥哥,他也救过你的!”

“他别有用心!”璟暄怒道,“你这个傻子!”

璟宁执拗地看着金探长,浑然不理他的责备,金探长想了想,待云升走开,方平静地道:“潘小姐,我们扣押郑先生,并不是怀疑他绑架了您父亲。相反,我们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他和你父亲失踪没有关系。”

“那么为什么……”

“普惠洋行有一些资金上的漏洞,是你的父亲潘盛棠先生造成的。假如潘先生没有失踪,被带走的人可能就是潘盛棠先生了。潘小姐应该知道,你父亲已将他在洋行的所有职权包括股份转给了郑银川先生,现在郑先生——这位还没有和你们分家的郑先生,必须代潘先生补上这些漏洞。”

他说到这里,连璟暄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多大的漏洞?”

金探长嘿嘿一笑:“洋人什么时候真正信任过中国人?这漏洞如果不大,何以通过工部局向我们施压将郑先生悄悄扣下?不就是怕他也跑了嘛。可怜郑先生倒霉,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估计真得替潘盛棠先生顶罪了。”

璟宁觉得胸闷,脚步虚浮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大门开着,门厅里刮着穿堂风,寒意森森,她双手抱肘,瑟缩了一下。璟暄走过来,将撂在一边的披肩盖在她身上,叹了口气道:“妹妹,潘家需要我们俩振作起来。”

“这个世界真可怕,人心更是可怕,”璟宁喃喃道,“原来我们根本就不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他可是我们的父亲啊!他有没有把这个家当成家?我们算不算他的骨肉亲人?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弄成这样。还有大哥哥……”她忽然顿住。

璟暄默然了一会儿,说道:“也许父亲的目的就是想要现在这样的局面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哥也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我也希望他能想出一点办法,脱离此刻的困厄。可是宁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应该做。”

警察站在客厅,从佣人端来的托盘里拿饮料和食物,这间屋子在潘盛棠失踪后曾挤满了陌生人。这是璟宁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这里曾发生过许多事,愉快的不愉快的。

她从未想过会眼睁睁看着警察将银川从这里带走。

那时银川刚刚从外面赶回来,家里很乱,她和璟暄以及母亲将父亲的失踪怪罪到他头上,说了很多绝情的话。他不反驳也不回应。晚上警察就来了,不由分说地要带他去警局,没有解释是什么原因,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立刻便很配合地跟着警察往外走。

云氏一路追到外面,高声叫好,就像打了胜仗,她又哭又笑地道,快看看,这就是他的下场,这个忘恩负义的小骗子!老天爷看着呢,天网恢恢啊。

银川回头,面容平静,目光在寻找着谁,但他失败了,因为璟宁躲在门厅的一个博古架后头,他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再次回头,她恰好探出身子被他看到,无法辨清他处在黑暗中的表情,她只听到他响亮的声音:相信我!

相信他什么呢?相信他是清白的,还是相信他那份永无法得到她回应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