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月立冬,尚膳监在往宫里运冬菜,车载马驮,乌压压堵得午门进出艰难。
官员吃罢筵席,醉意醺然走出武英殿,互相辞别,再由各自侍从相扶着,乘上暖轿打道回府。
舜钰朝外看,恰一运海鱼的车打旁过,大盆里的水泼泼洒洒浇在道上,有股子咸腥臭味扑鼻而来。
夜风吹的帘子鼓起瘪下,宫门高悬的红笼,映得轿内忽明忽暗,舜钰坐在明处,杨衍隐在暗里。
她辨不清杨衍的表情,却知他也在看她,那凤眸澄澄烁着些许难懂晦涩的思绪。
都显得很疲惫,似打了场惊心动魄的恶仗般,她收拾好自己回到武英殿,不会儿秦砚昭落座,过半刻功夫,杨衍也到了。
除徐炳永不经意间侧目,一切还是歌舞生平的景象,纵是曲终人散,皇帝再未露面,亦无人觉得诧异。
杨衍静默着注视舜钰,她半边颊腮还浮着掌掴的红痕,眸里泪汪汪地.......果然是个假男人,一哭就眼眶发红,跟个兔子似的。
“痛不痛!”他指向她的侧脸开口问,有阵冲动欲伸手去抚摸,想想算罢,还是别刺激彼此了。
舜钰把头偏过去不让他看,咬着唇瓣稍顷,气狠狠说:“要你多事要你管,这下子官享仕途尽毁、性命堪忧......我不要欠你的人情。”
这世间果然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救她一命还这麽凶......杨衍觉得自己是真的生气了,索性环抱双臂阖目养神。
舜钰等了半晌见他无话,忍不住问:“杨大人可有何打算?皇上他......会要你的命麽?”
他若因她而死.......这辈子她都过不踏实了!
杨衍冷哼一声:“吾的命除阎王爷亲自收,还没谁敢轻易动得。”
舜钰吁口气,听他又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沈泽棠曾为整治京城狎优风气,将吾朝律法附列之《问刑条例》重新修订,除改二十条、二十七条外,他又增批《附律》第二十条,将武官改为文武官员,但凡有龙阳之癖者,不得任秩品四品以上职阶。若此趟皇上心存怨怼,自会挟此例迫吾丢官。”
他笑了笑:“你瞧,吾定是上辈子欠沈泽棠的,这世里总斗他不过,反背酷吏之名,甚而他死了还要将吾一军。”
舜钰张张嘴却不知该说甚麽,心底五味杂陈,杨衍觑眼看她表情很难过,又莫名舍不得她难过。
他杨衍禀性清高孤傲,做得桩桩事儿从不后悔,遂沉声道:“冯寺正可还记得在嬉春楼同吾说的肺腑之言?”
舜钰含泪怔了怔,她何时于他肺腑之言过。
杨衍接着道:“你说良臣非忠臣、忠臣亦非良臣,良臣辅佐明帝贤君得芳名流传百世,忠臣不辩明贤昏暴,唯帝命是从,反是助纣为虐,致家国并丧,落得遗臭万年之号。后来思虑良久,觉得甚为有理。皇上此次行为不端被吾撞破,若因招迁怒而致剥官削职,吾虽失落却也宽怀,已顶酷吏的名头,更不愿再遗臭万年给杨氏祖宗蒙羞。你勿用为我愧疚!”
舜钰知他禀性,嗯了一声,抬起袖笼抹了抹眼睛。
杨衍忽想起桩事来,蹙起眉宇说:“秦砚昭当真是你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