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得有点瘆人,缓缓点头道,“朕身边伺候的,一个一个都来糊弄朕。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傻子吧?”
他这话出口,吓得殿里人跪倒了一片。天子震怒不是好玩的,这是要出人命了。众人抖得癔症模样,只听皇帝又道,“今儿是该把这些倒灶事儿理理清了,朕不能叫一群奴才牵着鼻子走。朕每日政务忙,没有心力打理后宫事物,结果就叫你们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鸿雁儿,朕问你,礼贵人那里有没有按时过去问安?”
鸿雁儿一脸茫然,“主子……没吩咐奴才呀……”
皇帝冷笑起来,“好得很,荣寿,御前的话一向有你代传,你替朕传到了吗?”
荣寿手脚并用爬到皇帝跟前磕头,“主子明鉴,奴才确实是传了的,鸿雁儿还打趣,说他是主子和礼贵人养的走骡,专管来回驮口信儿的呢!”
“嗳,大总管,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话,您还是人吗?咱们来赌咒发誓,要是我得了令儿不传话,那叫我死无全尸。要是是您黑了心肝有意藏消息,那叫你死了变癞团,成不成?”鸿雁儿见荣寿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结巴也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跪在地上挺腰,“万岁爷,求您让奴才说两句话,说完了您要宰奴才狗头,奴才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皇帝心里有成算,到底孰是孰非他也能猜出几分来,便点头道,“你说,来个当面对质也省了功夫。”
鸿雁儿磕头道是,转而对荣寿道,“大总管,您要这么讹我,我也不怕说。您是六宫副都太监,这养心殿您是大拿,您放个屁,我们底下人都不敢说臭。您昧良心的事儿还少吗?那些个鸡零狗碎咱们不计较,您要真给我发了令儿,我没胆子也没必要不照办。您也说我是万岁爷和礼主儿中间的走骡,主子叫干什么奴才就干什么。往庆寿堂跑一趟又不费事儿,还能得小主儿打赏,我为什么不去?我是打从主子和小主好上就来回传消息的,我原来叫倪信,是主子说鸿雁传书才改名叫鸿雁儿的。我就是干这个吃的,我有什么道理扔饭碗?倒是您……您这是要捧别人,有意的掐了万岁爷的信儿,好让小主不痛快吧?”他转脸朝慧秀一努嘴,“你们的交情,是深还是浅,咱们底下人瞧不出来?您不把万岁爷的圣谕传给我,慧秀又隐瞒庆寿堂的消息不让万岁爷知道,你们俩干的这些破事儿你们自己知道。眼看捂不住了,就想一股脑儿全栽在我头上,告诉你们,没门儿!”他这是六月的天,说来雨就来雨,嚎啕着往御案那儿爬,前脑门在地上扣得咔咔作响,“主子……主子……上次送小饺儿那回,奴才就看出小主脸上不高兴。奴才还安慰小主来着,说万岁爷近来实在忙,请小主儿宽宽怀。荣大总管要是说过那话,奴才何至于挖空心思劝小主?奴才嘴皮子上下一合,小主儿该多高兴呐,奴才的荷包也能装满金瓜子儿。小主可怜,咱们都是一路瞧着过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求万岁爷好歹给小主儿撑腰,也给奴才洗刷冤屈。”
“你嗓子眼里长疔,凑嘴跑骆驼你!”荣寿脸红脖子粗,他虽是个奴才,一向自视高人一等。这些小鱼小虾往常见了他大气儿不敢喘,今儿敢在老虎嘴上薅毛,真反了大天了!他手脚乱哆嗦,一则是气的,一则是心虚,絮絮叨叨道,“我十四岁从咸福宫慧贤皇贵妃那儿拨到主子身边伺候,对万岁爷的心天地可鉴!你说我没知会你,你拿出证据来。万岁爷何等圣明,谁敢在圣驾面前糊弄?你这小人嘴脸,反咬一口。自己当不好差就赖个一干二净,你打的什么算盘,别当人不知道。主子啊,奴才跟着您十几年,从来是主子说一奴才不敢说二的。主子有令,奴才怎么敢不遵?别说一道口谕,就是叫奴才立时死,奴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主子千万别听信这混账行子乱说,奴才就是条狗,这么些年也求主子心疼一回,别叫奴才受这不白之冤。”
这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一团乱麻理不清了。长满寿看荣寿一眼,阴恻恻笑道,“不是我说,大总管这么八面玲珑人物,在主子跟前当差也有时候了,主子忙,周全不过来,咱们当奴才的不是应当替主子分忧吗?您瞧您当的什么差?鸿雁儿不问安,庆寿堂也没消息,这个您都不管?明知道小主是万岁爷心头肉,万岁爷抽不出空,您就应当主动的问鸿雁儿。就这上头,我觉得您的差使办得真是不够。”
荣寿横过眼来看,长满寿满脸奸笑十足的坏相。自己暗里也哀叹不止,皇后娘娘说不叫万岁爷那么沉迷,他可不就按着自己的意思办了么。他和长满寿不对付,长胖子投靠礼贵人,自己要牵制,除了皇后别无他人。可这会儿看看,他又觉得跟错了主子。他一个御前大总管,该死心塌地效命的是万岁爷,万岁爷爱谁他就奉承谁,像以前李玉贵似的多滋润!现在这样,人嫌狗不待见,里外都不是人。
翻眼往上觑,万岁爷面似寒潭。他心里狠狠一悸,恍惚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指不定什么时候脑袋就该搬家了。他艰难的吞咽,“万岁爷,二总管说得没错,奴才这上头是疏忽了,奴才该死!可别的上头真是冤枉得紧。”
皇帝抿唇看着他,一头悠悠的转他的虎骨扳指,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似的,“礼主儿来养心殿,你为什么不叫她进体顺堂来?拦在抱厦里,你好大的胆儿!可见你早有了提防,什么算盘不用朕说吧?再者礼主儿亲口告诉长满寿,朕醒着不肯见她,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是不是?看看,真把朕当个二百五了。朕不过一时不得闲,居然让你们这些狗奴才兴风作浪起来。”
从案后走出来,缓步踱到慧秀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原本就没正眼瞧过的女人,暗地里也有晋位的想头吧?她蜷身跪着,两手撑在地上,纤纤玉指对比青砖,显得出奇细嫩。他的楫米珠朝靴踏在她张开的虎口处,稍一移动就能把她踩成齑粉。他按捺着,“老实招供,还能留条狗命。慎刑司太监手黑,落到他们手里,再如花似玉的脸都没有用了。”
慧秀吓得几乎要瘫软,她浑身打颤,连话都说不出来,挣扎了半挤出四个字来,“奴才冤枉……”
做了太多的错事,仔细一回顾,发现似乎根本难以掩藏。满以为礼贵人会像其他小主似的,受点挤兑自己难受也不言声,谁知并不是。平时看着糊涂,其实精起来滑溜得抓不住。她没和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这么慢待着,叫皇帝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一旦能把窝囊气倒出来,势必雷霆震怒狂扫千里。
长二总管不能干看着,他要把荣寿扳倒就得使劲,于是在边上阴阳怪气的敲缸沿,“这年头,主儿们的话不作数,奴才喊冤就成,都是主儿们存心坑害你……万岁爷,小主是亲耳朵听见小太监传话说万岁爷刚撂笔的,养心殿那天当值的苏拉就那么几个,叫来一问就全明白了。”
这种事儿不用皇帝吩咐,一使眼色,底下人早就去办了。当值太监都拎到御前点了名,拢共四个人,一个一个盘问,其他三个都能说得出去向,唯独一个猴儿精长相的,支支吾吾交代得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