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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北安镇群雄毕至,小酒楼风波骤起(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32445字

以京师太安城为中心的离阳驿路,是当之无愧的官道大路,曾经被老兵部衙门誉为国之血脉,更将一统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为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陆地神仙,精血之雄壮,可谓冠绝古今。

凉州青马驿由于已经临近州城,设置在一座繁华小镇的闹市。由于此处是进出凉州城的必经之地,不但驿馆规模颇大,还拥有北凉道众多驿馆里唯一的游苑,驿夫多达七十人。附近也常年驻扎有一支轻骑为主的驻军,据说年轻藩王的亲卫扈从白马义从,早年半数兵源便是来自这支骑军,战力自然不容小觑,例如如今已经在北凉军中步步登天的疯子洪书文,便出身这支不显山不露水的行伍。

这些年始终牢牢把持北凉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马驿,兴之所至挥毫泼墨,留下一幅“别有洞天”的墨宝,只是不知是驿馆太过珍视的缘故,还是那四个字太过“铁画银钩”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装裱悬挂。青马驿所在的北安镇,也是异常繁华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来有塞外江南之誉,北安镇则有小陵州之称,足可见这座凉州大镇的与众不同。最近几年随着年轻藩王的强势崛起,北安镇更多了许多闻讯而来的中原草莽,鱼龙混杂,一同拥入北凉江湖,久而久之,北安镇的本土居民也就习以为常。

而作为凉州城镇里少数不设夜禁的地方,北安镇更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就像毗邻的两座酒楼青楼,就联袂打出“不登两楼,枉来北凉”以及“天下第一花酒”的两块金字招牌,口气大得很。酒楼说自己拥有天底下所有最好的美酒,不输朝廷贡品,而青楼则自称他们的姑娘,不输帝王家的选秀宫女,许多不信邪的外乡江湖人士抱着砸场子的心态纷纷登楼,结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竖着进横着出,都把自己喝趴下了,或是趴在了小娘的床榻上,如此一来,北安镇的两楼就越发声名鹊起,响彻北凉道和两淮道。尤其是一位青楼花魁与求学于青鹿洞书院的赴凉士子出现私奔的闹剧,照理说应该勃然大怒的青楼非但没有棒打鸳鸯,反而主动烧毁那名花魁女子的卖身契,甚至资助那名读书人千两白银购置百卷书籍。这桩成人之美的风流美谈,震动北凉士林文坛,连中原江南一带都有所耳闻,以至于一位文坛名士大佬当众啧啧称奇,亲口夸赞那北凉市井处处有侠气。若是搁在三四年前,敢为北凉说一两句好话,恐怕这位文坛名宿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要沦为过街老鼠,连累家族一起被千夫所指,只是如今,虽说附和寥寥,却也绝对没有谁会当真较劲。

等到印绶监三名蟒服太监从龙驹河小渡口返回北安镇,已是夜幕沉沉。先前青马驿那边唯恐出现意外,不得不出动二十余京畿精骑出镇远行迎接,一旦找寻不到踪迹,青马驿肯定就要跳过当地官府,直接通知二十里外的那支驻军了,毕竟这伙送旨宦官象征着离阳赵室的天家颜面。

徒步进入北安镇的刘公公一行人已是饥肠辘辘,于是经过那座格外人声鼎沸的酒楼,闻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股子浓郁酒味,难免都有些意动。刘公公自觉有些对不住两位累得像狗的同僚,就笑着说大伙儿去酒楼打打牙祭如何。身材高大且气势凛然不似阉人的马公公比较谨慎,虽未拒绝,仍是建议最好回青马驿换一身寻常服饰。体型臃肿却能够在皇宫内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的宋公公本想说多大点事啊,难道这北凉王府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刺客行凶不成?只是既然印绶监“大掌柜的”刘公公点了头,这位到了北凉道辖境就没怎么顺气过的宋公公,也只能悄悄把话咽回肚子。

回到青马驿一番洗漱更衣过后,三名大太监身边仅有那位姓钱的御林军统领跟随,四人一起步入名字就叫“酒楼”的那栋酒楼。因为隔壁就是北安镇最负盛名的勾栏,依稀可闻那些软糯诱惑的莺歌笑语,这让刘公公没来由一阵哑然失笑,如果四人的喝酒之行传入京城那边,多半会以讹传讹变成印绶监的太监上青楼?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酒楼有三层,虽是深夜,一楼大堂依然人满为患,二楼座位也所剩不多,擅长察言观色的酒楼伙计就给四人领到视野最佳的顶楼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就是用绣工精致的大幅落地屏风隔断而已。宋公公落座后,舒舒服服瘫靠在剖开后木心天然呈现葫芦状的黄花梨木椅背上,轻声笑道:“这儿格局倒是跟咱们那边的坊市有些相像。”

换过衣衫更像一位关外大汉的马公公环视四周,还算满意,相比底下两层都要安静素雅许多,眯眼点了点头。

刘公公跟那位肩头搭有一块棉巾的酒楼年轻伙计和颜悦色道:“蓟州老窖,江南杏花酿,熟花大酒,各来两壶,至于菜肴点心,你们酒楼看着办即可。”

年轻伙计笑逐颜开,弓着腰溜须拍马道:“这位老爷可真是行家,当得‘酒仙’的称号喽!寻常客人到了咱们酒楼,出手阔绰是不假,可多是拣选西蜀贡酒剑南春烧来喝。在小的看来,那酒好是好,论醇厚余味其实比不得熟花,论入喉烧烈,更是远远不如咱们北凉地道的绿蚁。对了,四位爷,小的多嘴一句,咱们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到了这里,只要客官想喝绿蚁酒,一律不收银子,想喝多少都行!”

宋公公好奇问道:“就算喝十坛八坛的也不要钱?真不怕喝穷了你们酒楼?又如果有人到了你们酒楼只喝绿蚁酒,你们这个规矩还作数?”

一提起这茬,原本谄媚弯腰的年轻伙计顿时自豪道:“作数,怎么不作数!来者是客嘛!咱们掌柜早就发话了,肯喝以及能喝咱们北凉绿蚁酒的好汉,喝垮了他这份营生算不得什么,就当跟豪杰们交了回朋友。掌柜的为此还特地立下个规矩,谁要能一口气喝掉六壶本楼的招牌绿蚁酒,别说一桌子酒席的银子都免了,便是想去隔壁那栋楼睡一晚,咱们酒楼也一并帮着掏腰包!”

刘公公微笑道:“这般开门做生意的酒楼,还真是少见,有些意思。”

宋公公嘿嘿一笑,双手扶着古色古香入手舒适的椅沿,打量着那个伶牙俐齿的年轻伙计,说道:“看来你们掌柜的虽然满身铜臭,倒也算不得俗人,今儿咱家……今儿爷心情不错,就给你们掌柜一面儿,让他来给我身边这位刘老爷敬一杯酒。实话告诉你,这份面子,错过了可就这辈子都捞不着了。”

年轻伙计听着这个胖子的满嘴中原官腔,看着他们摆出的比郡守老爷还要大的架子阵势,腹诽不已,不过脸上没流露出丝毫,讨饶道:“这位爷,真是对不住了,咱们大掌柜不是咱们北安镇上的人物,就连小的也没见着过一眼,不凑巧,管事的二掌柜,刚好在隔壁那地儿有桌推不掉的饭局。不过几位爷放宽心,就冲你们点的六壶酒,只要二掌柜回了酒楼,小的立马去他跟前知会一声,怎么也不会让二掌柜错过了四位老爷。”

又没能称心随意的宋公公已经有几分不悦神色,正要发作,眼角余光瞥见刘公公从钱囊中掏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没有跟一般豪客那般径直抛给酒楼伙计,而是搁在桌面上,缓缓向前推去,笑道:“赏你的,别嫌少。”

年轻伙计本就对这位坐在主位的老人观感最好,就像慈眉善目的富家翁,也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这在兜里有钱没钱都是大爷的酒楼,很少见。

年轻伙计犹豫了一下,就听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声道:“让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轻伙计小心翼翼收起银子离去,刘公公小声问道:“如何?”

在太安城御林军中和刑部衙门都声名显著的钱统领轻声道:“没有异样,一路看过来,这栋酒楼伙计都是不曾习武的寻常人,只不过这三楼有几桌……很不简单。”

刘公公淡然笑道:“往最坏处想,这里离着青马驿不过半炷香路程,骑军策马而来更是转瞬即至,何况相信暗中盯梢的北凉谍子也不会是些无用摆设,咱们喝咱们的,不用多心。”

谨小慎微的马公公还有些隐忧,心比天宽的宋公公已是大呼道:“喝酒喝酒!钱老弟,稍后你可要尝尝咱家乡那边的熟花大酒,那种滋味,我啊,可是惦念了半辈子!”

享誉朝野的六壶好酒很快就拿上来,得了赏银的年轻伙计,更是自作主张跟酒楼多拎了两坛上等绿蚁酒,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云淡风轻的掌印太监刘公公和万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场都走过的御林军钱统领要有更多计较,他肩上终究担着三位印绶监大佬的安危。往小了说,任何一位有资格身披蟒服的老宦官出了纰漏,那他在太安城的官场也就到了尽头;往大了说,真出现弹压不下的风波,他姓钱的加上整个家族甚至是背后的恩主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看似临时起意的一场喝酒,这位腰间悬佩有一把皇家御赐错金刀的统领,一直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比如登上三楼后,每个雅间四面虽有屏风遮掩视线,可屏风之间仍有足够间隙。临近楼梯的那两桌,不出奇,瞧着就是寻常酒客,席上都有满身风尘味的妙龄美人作陪,显然是从隔壁青楼请来的勾栏女子。而他们这一桌的左右以及对面,三桌客人,却是藏龙卧虎。掌印刘公公左首边隔着蜀绣屏风的那一桌,坐着四人,人人气息绵长,一位年轻女子姿色出众,尤其是她桌对面那位举杯喝酒时也一手始终摸住刀柄的中年人,气韵雄浑,哪怕当时自己只是惊鸿一瞥而去,这名当时背对他的刀客也瞬间有了微妙回应,虽未转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只手显然由摩挲刀柄变成了五指紧握,所以钱统领为防节外生枝,就干脆放弃了对其余两位男子的审视打量。

而刘公公右首边那座玉石山海图屏风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龄悬殊极大,兵器各异,都大大方方搁置在桌面上或是悬挂在木架上,像是几个江湖盟友门派的结伴出行,多半是为宗门内的年轻子弟积攒声望经验,这在中原江湖上屡见不鲜,言语之间也多是闲谈江湖趣闻,此时就在说徽山那位紫衣盟主的事迹,说到了那桩时下沸沸扬扬的传说,去年冬末一个风雪夜,轩辕青锋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观雪悟长生,这让钱统领如释重负。

真正让他感到棘手的还是刘公公对面的那一桌,这也是钱统领选择坐在刘公公对面的真正原因。隔着两座屏风,二十步外,酒桌上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种钱统领再熟悉不过的沙场气息。而仅是看到一个阴沉侧脸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气势极为冷冽凶狠,她无形中散发出来的草莽气息,与寻常江湖门派的高手截然不同,后者出手往往是切磋,只为名声,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只为杀人。

酒至半酣,又有两拨人几乎同时登楼。先到一拨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是飞掠龙驹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侠女侠,只是不知为何人人神色复杂,既有敬畏也有兴奋,好似白天见鬼了差不多。奇怪的是这些年轻人也都更换了一身衣衫,难道喝个酒也要沐浴更衣?身负小宗师修为的钱统领掂量过他们的实力,虽然感到有些古怪,却也未深思。他虽然自知这辈子跻身一品金刚境界比较艰难,可是在二品小宗师之中,尤其是面对那些沙场之外的江湖武道宗师,不敢说世间同等境界之中无敌手,但只要是捉对厮杀,他十分自信活下来的人,只会是自己。要知道当年连那位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刀法大家顾剑棠,都曾对他这个小小御林军都尉的刀法颇为欣赏,如果不是当时正好被朝廷擢升为副统领,也许他就要跟随顾大柱国一起前往两辽重返边关沙场。

至于第二拨人,三男两女,为首的年轻人一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的江湖少侠做派,入不得钱统领的眼,但是接下来四人,一位比一位让他感到心惊胆战。那位“少侠”身边的目盲女子,抱琴而行,而她身后背负剑匣的木讷中年人,剑气极重,可这还是在他已经刻意压抑的前提之下!他身后夫妻模样的男女并肩而行,少妇无比扎眼,身段丰腴妖娆,且穿着五彩绚烂的扎染衣裳,双手双脚都分别系挂有一串小巧玲珑的银质铃铛,人未露面铃声先至,腰间歪歪斜斜挂有一柄刀鞘雪白的弧形短刀。眼界极高的钱统领一眼就看出这分明是西南十万大山里的苗人装束,而她就那么挽住身边五短身材男人的手臂,眉眼之中充满毫不掩饰的得意神色,好像自己的汉子是世上头等豪杰。在她衬托之下,原本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也显得鹤立鸡群起来,身穿麻布对襟短衫,头缠青色包头,小腿上裹有绑腿白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钱统领已经吊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差点就要当场脱口而出了。

没到半杯酒的工夫,又有一名众星拱月的年轻女子来到二楼,她身后跟随四名扈从身份的人物。

钱统领收回视线后脸色铁青。什么身份的女子,雇得起四名最不济也是二品小宗师起步的顶尖高手担任供奉?

如此一来,小小一座酒楼,冷不丁就成了高手多如路边狗的局面。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钱统领,也开始大汗淋漓。

刘公公平静问道:“有麻烦?”

钱统领苦笑道:“不一定,但只要起了冲突,就一定是捅破天的大麻烦,也许紧急调动一两千骑也无法摆平。”

刘公公摆摆手,一笑置之:“只要这里是北凉,就够了。”

那一刻,钱统领才真正对这位印绶监掌印太监刮目相看。

而在鱼龙齐聚导致波诡云谲的酒楼外头,一名佩刀牵马的年轻公子哥突然在街上停下脚步。他这一停步,也就让青楼门口拉客的老鸨看清了他的模样。老鸨立即眼前一亮,她身边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更是恨不得饿虎扑羊,把那位还卷着袖管的落魄俊哥儿给生吞活剥就地正法了。

怔怔出神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浑身脂粉气的老鸨在说什么,也任由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往那座青楼拽。他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跟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他们三个,一起喝花酒的光景。那时候从来都是李翰林出钱,从他那个北凉官场公认一毛不拔铁公鸡的老爹那边偷来的银子,每次都是一副今夜快活了隔天就要赶赴刑场的架势。那时候被取了个“严吃鸡”绰号的严池集总是放不开手脚,身边不管如何依红偎绿,从头到尾倒像是他在被揩油。而孔武痴那个傻大个,每次上青楼都是救苦救难去的,一进门就撂下那句口头禅:楼里哪位姑娘最长时间没能接客了,我就点她!所以每次有孔武痴在,酒桌上必然是一座青楼内最漂亮女子和最难看女子同时出现的荒诞场景。

年轻公子终于回过神,笑问道:“世子殿下喝花酒,能不能不给钱?”

那位胸脯乱颤的老鸨乐不可支回答道:“这位公子真是爱说笑话,就算王爷来了也得给银子哪!”

已经被拖曳了几步的公子哥停下身形,依旧一手牵马,苦着脸道:“那我就不进楼了。”

上了岁数的青楼妇人妩媚瞪了一眼:“公子可不老实,敢在这会儿佩这种刀走在大街上,会没银子?我可以先答应公子,就算身上没带一颗铜板儿,也没事,欠着!”

就在年轻公子哥仿佛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一位貌不惊人的男子突兀出现在他们身侧,竭力掩饰他言语中的激动,压低嗓音道:“二等房,地字号十六,有要事禀报。”

年轻人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挣脱开三位青楼女子的手臂,对她们歉然一笑,然后牵马前行。

年轻人转头望向那个眼神炙热的拂水房精锐谍子:“有突发状况?”

后者沉声道:“刚刚发现有人意图刺杀印绶监三位宦官,如果不是发现王爷的行踪,属下临时擅作主张,此时属下本该已经动用青马驿秘密兵符,调动那支驻军入城。”

说到这里,这名在北凉拂水房已算地位不低的谍子低头道:“请王爷恕罪!”

年轻人打趣笑道:“不愧是拂水房出来的,跟褚禄山一个德行,请什么罪,请功还差不多。”

那名专门负责北安镇大小情报的拂水房谍子明显有些不知所措,略微失神之后,赶忙向这位牵马而行的年轻人有条不紊地详细汇报形势。

年轻人正是年轻藩王徐凤年,他听过之后,点了点头:“这件事情接下来你们就不用插手了,本王会自行处理。”

就在那名谍子准备领命转身离去的时候,徐凤年沉声道:“辛苦了。”

拂水房谍子愣了愣,欲言又止,但最终仍是没有说话,咧嘴一笑,然后默默离去。

徐凤年牵马缓缓走向那栋酒楼。

一位年轻少侠踉踉跄跄越过屏风,正要扯开嗓子跟酒楼伙计多要几壶剑南春烧,突然像是给人用绳子勒紧脖子,呆若木鸡,死死望向那名离他不过七八步远的女子。

江湖儿郎行走江湖,想要遇见一位陆地神仙靠什么?只能靠祖坟冒青烟!

那么一天之内,在破天荒遇见了陆地神仙之后又能遇到名动天下的仙子,靠什么?大概就只能希冀着老祖宗从棺材里爬出来晒太阳了吧?

但是这位前不久才被神仙一脚踹入龙驹河的少侠,真的瞧见了那位江湖公认的仙子——天下十大帮派之一的帮主,北凉江湖的执牛耳者,刘妮蓉!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然后瞬间涨红着脸,根本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同脚下就是一座雷池,只是鼓足勇气战战兢兢问道:“敢问可是刘帮主?”

如果老天爷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尽量把舌头捋直了再开口。

原本要去会见一拨远方贵客的年轻女子闻声后停下脚步,脸色平淡,问道:“有事?”

在家乡江湖也算风云人物的年轻少侠脱口而出道:“没事!”

她一笑置之,转头离去。

满腹懊恼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不过到底是酒壮人胆,他略微提高嗓音,痴痴望着那个曼妙背影颤声喊道:“刘帮主,在下霸陵郡宋观想,师从浩然楼楼主青蚨剑客……”

那位高不可攀的女子已经绕过屏风进入雅间,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他已经没有那份胆识气魄死皮赖脸地跟上去。也许年龄相仿的男女之间,只有一座不过丈余高的蜀绣屏风,但是这位霸陵郡浩然楼的高徒,心知肚明,他与那位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子之间,实则有着天地之别,犹如阴阳相隔。

离阳由永徽年号变更为祥符之后,离阳的江湖也出现一道界限清晰的分水岭,除去那位无形中为两代江湖承前启后的新凉王,新旧江湖极为分明。包括武帝城王仙芝、春秋剑神李淳罡、春秋三甲黄龙士、人猫韩生宣、天下第十一王明寅、东越剑池宋念卿等等在内一大拨前辈宗师,都已逝去。随着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淡出视野以及大官子曹长卿的战死太安城外,更是为永徽江湖盖棺定论。如今的祥符江湖,新人新气象,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是那位以女子身份号令中原群雄的徽山紫衣,是以她领衔的祥符十二魁和四方圣人,是春神湖畔快雪山庄、金错刀庄、江南道笳鼓台、幽燕山庄这些新一代鼎盛帮派,是那位在剑道上突飞猛进、以一己之力将二流宗门送入十大帮派之列的太白剑宗年轻谪仙人,是南疆龙宫林红猿、笳鼓台柳浑闲这样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年轻仙子。

如今的江湖,喜新而不念旧,老人与年轻人说起天下剑术出一姓的吴家剑冢,后者会说太白剑宗那位半年破三境的谪仙人肯定一人一剑,就能踏平那啥玩意儿的吴家剑冢。老人与年轻人说起武帝城自称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后者也许就会说也就是那姓王的老头子幸亏死得早,否则等到太白剑宗谪仙人和金错刀庄女子庄主这些武学天才再练个几年刀剑,到时候胆敢自封天下第二十都算老家伙脸皮够厚。

唯独提起那个手握三十万铁骑的新凉王,少有质疑。

相信那位年轻藩王如果还有机会再去离阳走一趟江湖,肯定会感到陌生。

这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刘妮蓉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搭讪早已麻木,一开始她还会郑重其事去应酬,信奉父亲那一辈老江湖所谓的待人以诚,与谁相处都发自肺腑地平起平坐,只是吃过一次苦头后,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放弃父辈们的那套金科玉律。先前曾有一位和她不过一面之缘的中原宗门俊彦,竟然对外宣称与她这位鱼龙帮帮主一见钟情,以至于整个北凉江湖沸沸扬扬,事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帮内两位秘密供奉便悍然杀人,将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直接悬挂在陵州鱼龙帮总部的校武场旗帜上,而那个因言获罪的江湖俊彦所在宗门,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送了一封密信到鱼龙帮,满篇请罪的小心措辞。从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她即便再练武一百年两百年都登不上武评,但只要帮众人数傲视离阳的鱼龙帮存世一天,她就是江湖上最拔尖的权势人物之一。这跟她姓什么无关,如今的江湖便是这般势利眼,她自知姿色远远称不上倾国倾城,不说陈渔、姜泥这些登榜《胭脂评》的人间尤物,也不说那位容貌跟随着武道境界攀升而脱胎换骨的徽山紫衣轩辕青锋,就是相比一同被誉为离阳四大仙子的其他三人龙宫林红猿、金错刀庄庄主童山泉和笳鼓台柳浑闲,刘妮蓉也自认无论相貌气韵都差了一大截。如今事务繁忙的她偶尔脱身得闲,也会胡思乱想,觉得那些看似豪气干云肝胆相照的江湖男子,他们仰慕心仪的刘妮蓉,只是她的身份罢了,哪怕她再丑上几分,哪怕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也一样会有无数人争做她的裙下之臣。所以她越来越怀念当年那个因为走投无路才去走镖北莽的自己,那个什么都懵懵懂懂的江湖雏儿。

刘妮蓉绕过屏风后,很快收起那份神游万里的可笑思绪,看着在座四位远道而来的南疆贵客,她作为当之无愧的地头蛇,仍是没有着急落座,而是抬手抱拳致歉道:“路上耽搁了两天,让林宫主久等。”

距离这位鱼龙帮帮主最近的男子,正是那名让御林军钱统领极为忌惮的刀客。虽说在刘妮蓉登楼之时就已经察觉到她身后的四股悠长气息,等到刘妮蓉此时此刻站在他身边,这名刀客却依然置若罔闻,继续喝酒吃肉,不过倒是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想必是以此来表态自己并非恶客临门,至于刘妮蓉能否领会又是否领情,这位年已古稀却满头黑发的老人其实根本无所谓,他的确也有资格不在乎。

因为他是毛舒朗。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刀法巨匠,同时又是亲身经历过春秋十三甲那个灿烂时代的老人,他在巅峰时期,曾与李淳罡并称为“北李南毛”,只可惜人生中最重要的两场大战皆是告负。刀剑之争,输给了李淳罡,那场大战也被很多老辈江湖人视为刀剑的气数之争。后来顾剑棠崭露峥嵘,一路南下挑战毛舒朗,这场天下刀法第一人之争,毛舒朗虽然体魄不曾遭受重创,但是原本趋于圆满的无垢心境却支离破碎,从此开始彻底封刀。这二十年来一位位后起之秀在武道一途上勇猛精进,而他毛舒朗却是如同在泥泞中向前艰辛爬行一般,从当年那个武力冠绝南疆的年轻天才刀客,沦为一个连沙场武夫王铜山都敢嗤之以鼻的废物,老人始终没有与江湖说一个字。

被刘妮蓉称呼为林红猿的女子嫣然一笑,缓缓起身说道:“刘帮主太客气了,鱼龙帮上上下下可是有好几万人,不像我龙宫,撑死了也就三百号人,想找点事情做都难,刘帮主能够从百忙中抽身见我们一面,林红猿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继毛舒朗之后被公认为南疆第一高手的程白霜笑意略显无奈,显然知道林红猿这个心高气傲的闺女,始终对鱼龙帮帮主刘妮蓉看不上眼,听说上次跟随徽山紫衣一起赶赴西域围剿六尊魔头,林红猿就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对刘妮蓉表露出针锋相对的端倪,至于到底为何如此,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女子心思,隐约知道些内幕的程白霜当然不愿意掺和,何况于情于理,他也要护犊子护着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林红猿。

倒是作为南疆龙宫首席客卿的嵇六安,皱眉沉声道:“宫主,不要耽误大事。我们此次北凉之行照理说本该前往陵州,先行见过刘帮主,是宫主擅自更改行程,非要亲眼看一看那太安城的阉人,怎可反过来怪罪刘帮主?”

林红猿瞥了眼刘妮蓉,笑眯眯道:“嵇叔叔,刘帮主岂会跟我一般见识。”

刘妮蓉身后四名这些年陆续进入鱼龙帮担任供奉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怒意,毕竟庙堂上讲究主辱臣死,江湖上也同样讲究打人别打脸。林红猿多次绵里藏针地挖苦帮主刘妮蓉,鱼龙帮的高手早就心怀不满,再者鱼龙帮尤其是地位超然的那拨人也都憋着一口恶气,因为江湖上虽然敬畏人多势众的鱼龙帮,却认为鱼龙帮事实上拿不出手一位真正的高手。比如南疆龙宫就有老宫主和嵇六安两大高手坐镇,更不要说徽山大雪坪有黄放佛这样的天象境宗师,太白剑宗拥有那一位惊才绝艳的剑道天才就足以服众,笳鼓台也有四方圣人之一的乐圣,金错刀庄的女庄主同样是一人就能够力挽狂澜,而幽燕山庄虽说也没有顶尖宗师震慑江湖,却因为龙岩剑炉的重新铸剑,与各方豪杰笼络交好,与江湖同道的香火情,远不是在西北偏居一隅的鱼龙帮可以相提并论,至于西蜀春帖草堂,只要稍稍想象一下胭脂评美人谢谢身后的那位白衣男子,就不会有谁敢有半分小觑。说来说去,就数鱼龙帮的软肋最为致命。当初中原江湖正道领袖携手追杀六位胆敢从大雪坪偷窃秘籍的六位邪魔,在那场荡气回肠的大战中,也闹出过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其中就有先前新评为江湖十位俊彦之一的窦长风,在他与鱼龙帮帮众起了冲突后,撂下了一句事后传遍中原江湖的“名言”——你们鱼龙帮人多了不起啊?

所以当林红猿当着刘妮蓉的面“称赞”鱼龙帮几万人,虽然刘妮蓉神色淡然,但身后已经有一位正值壮年的魁梧客卿大步踏出,即便刘妮蓉已经试图拦阻,后者仍是不管不顾走到桌边,一只手按在桌面上,冷笑道:“听说龙宫有个叫嵇六安的剑道宗师,剑术超群,相当了不得啊!连那个被咱们王爷一巴掌拍死的王铜山都夸口,说是能算半个高手?”

左右腰间各悬佩有一柄剑中重器的嵇六安骤然眯眼:“在下便是‘半个高手’的嵇六安。”

魁梧汉子盯着嵇六安,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就是你啊,来者是客,那我‘开碑手’赵山洪就敬你一杯酒!”

只见他轻轻一按桌面,桌子纹丝不动,可嵇六安身前那只还有半杯绿蚁的酒杯却砰然碎裂,碎片并不向四方溅射,只是同时摔落在酒杯原先位置的一寸之内。

那半杯绿蚁酒,竟是依旧凝聚不散。

这一手下马威,很有余味。

林红猿对此完全视而不见,斜看刘妮蓉的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似乎在说你刘妮蓉这个帮主果然是个花瓶摆设,连一名原本应该成为嫡系心腹的供奉都驾驭不住。

对于林红猿见缝插针的无声挑衅,刘妮蓉依然面无表情。

相貌清雅如同一位年迈儒士的程白霜看到这一幕后,对看似一副泥菩萨没火气脾性的刘妮蓉悄悄高看一眼。

嵇六安笑道:“既然是敬酒,那嵇某人推托不得,就喝了这一杯。”

嵇六安伸出并拢双指,在桌沿上轻轻一叩,那些碎片瞬间悬空合拢,重新凝聚成一只完好无损的崭新酒杯。

嵇六安轻轻拎起酒杯,微微抬手,然后一饮而尽。

随意放下酒杯后,嵇六安笑道:“喝过了敬酒,倒是有些想喝罚酒了。”

在进入鱼龙帮成为供奉之前,开碑手赵山洪曾经稳坐蓟州黑道第一高手十年之久,如果不是当时担任蓟州将军的袁庭山那条疯狗,把他辛苦积攒下来的家业连同两百多号人人弓马娴熟不输辽东精骑的兄弟在一夜之间扫荡而空,过了十多年土皇帝惬意生活的赵山洪又岂会像条丧家之犬只能逃入北凉?虽说这一年来安分守己许多,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山洪在鱼龙帮内是出了名的桀骜难驯,虽然在多达三十余人的供奉客卿中座位并不靠前,但随着他跟另外几名实力相当且脾气相近的实权人物在鱼龙帮内俨然自立山头,就越发气焰嚣张,否则赵山洪也不会在龙宫这些外人面前无视刘妮蓉的拦阻。

赵山洪狞笑道:“敬酒只是意思意思,罚酒吗,可就没那么容易下嘴了!”

刘妮蓉终于转头冷声道:“赵山洪!”

赵山洪全然不理睬这位名义上的鱼龙帮帮主,只是轻轻拧转手腕,盯住嵇六安。

就在这个时候,刘妮蓉四名扈从中最为年轻的一人,做出了一个鱼龙帮、龙宫双方都绝对意想不到的举动——站在开碑手赵山洪身后的他一拳迅猛击中前者的后腰眼。巨大的寸劲,几乎刹那间就贯穿了赵山洪的腰部。

赵山洪虽然属于穷凶极恶之辈,但确实是少见的武学天才,早年不过是凭借一本极为不入流的拳谱,硬生生将外家拳练至炉火纯青,后来因缘际会,得到半本残缺的龙虎山失传心法,转入道家吐纳养身,内外兼修,因此资质卓然的赵洪山虽说受限于先天根骨,武道境界止步于二品小宗师,但也可以被视为大半金刚小半指玄的二品境怪胎,战力极为不俗。所以身后那名年轻供奉毫无征兆的暴起出手,赵山洪凭借本能猛然绷紧后背,几乎在那一拳击中他后腰眼的同时,赵山洪就开始向前迅速踩出幅度极小的三小步。但即便如此竭尽所能卸去那股磅礴劲道,身材魁梧的赵山洪仍是摇晃了几下。他弯腰拉开一把椅子,顺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准确说来是半杯,在低头喝酒的时候先吐出那口瘀血,悄然吐入酒杯后连鲜血带酒一起咽下肚子。

不得不说赵山洪一贯对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山洪抹嘴转头,双眼赤红,咬牙切齿道:“到底还是自家人贴心,让我喝了一杯好酒!”

那名年轻供奉平淡道:“回去再请你喝几杯,管够。”

刘妮蓉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印象中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供奉在鱼龙帮从不拉帮结派,是寥寥无几的孤家寡人之一,所以声势远不如喜欢抱团的赵山洪之流。如今鱼龙帮内山头林立,像身后两位老者就是她的心腹,只不过所谓的心腹,也仅是相对今日之前一直保持冷眼旁观姿态的年轻供奉或是开碑手赵山洪而言,否则两位老人也不会在赵山洪得寸进尺的时候袖手旁观。不过大体上在一些帮内事务上,两位老人都能附和刘妮蓉这个帮主。而包括赵山洪在内的三座山头,各有四五名供奉客卿同气连枝,经常会跟刘妮蓉掰手腕。剩下来又有两拨人各自结盟,人数不多,可势力颇大。一拨私下被称作“凉刀系”,跟陵州当地的将种门庭关系莫逆;另外一拨人则被调侃为“文官系”,先前唯原陵州别驾宋岩马首是瞻,在宋岩离任高升幽州后,如今与新任陵州刺史常遂打得火热。

鱼龙帮鱼龙帮,当真是鱼龙混杂,刘妮蓉父亲当年取的这个帮派名字,一语成谶。

不过鱼龙帮因为有过前车之鉴,在前些年曾经整肃过一大帮实权人物,赵山洪这些豺狼枭雄之流多少还是有些心存忌惮,不敢与刘妮蓉撕破脸皮。虽说如今鱼龙帮掌权角色都可以断定,刘妮蓉跟那位年轻藩王肯定没有那种掰扯不清的关系,但是用膝盖想一想也知道偌大一个接近三万帮众的鱼龙帮,别说是龙晴郡官府,恐怕陵州刺史府邸和清凉山都有人专门盯着,这才是赵山洪这些人没胆子为所欲为的根源所在。一旦惹恼了连离阳朝廷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清凉山,不说那位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年轻藩王亲自出马,也不用调动什么北凉境内骑军,只要拂水房或是养鹰房杀过来,都不用倾巢出动,拎出一百名精锐即可,相信鱼龙帮只会眨眼间便分崩离析,板上钉钉的树倒猢狲散,然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当然前提是没被那些谍子死士列入必杀名单。

归根结底,鱼龙帮就如中原所说,缺少一位能够力压群雄的定海神针。其实鱼龙帮内不是没有聪明人暗自揣测,为何清凉山不直截了当找个人物,来顶替修为平平、手腕更是不够强硬冷血的刘妮蓉,否则那个人只需要亮明来自清凉山的身份,哪怕是个比刘妮蓉还扶不起的废物,可谁敢不乖乖俯首听命?别说什么下绊子穿小鞋,摇尾乞怜还来不及。

这一点,其实刘妮蓉也想不明白。她一开始认为是那个人希望北凉出现一个易于掌控的地下王朝,可是随着鱼龙帮的蒸蒸日上,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收回这份本就是他栽培出来的庄稼,所以刘妮蓉根本不清楚那个人的心思。放长线钓大鱼?可这都要打第二场凉莽大战了,清凉山从头到尾都没有强行征用鱼龙帮青壮的迹象,难道还奢望北莽马蹄踏破拒北城后,鱼龙帮能够死守北凉道?

刘妮蓉有些心灰意冷——对这个与她年少时所憧憬的江湖很不一样的江湖。

徐凤年将马匹交给酒楼伙计后,没有直奔三楼,而是在二楼挑了个刚刚空出来的临窗位置,点了两份焖断鳝和酱汁鲤鱼,听说绿蚁酒不要钱后,便要了两壶。

北安镇如此热闹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也算情理之中。今年秋冬之际会有一场武当论武,这无疑吸引了众多江湖草莽武林豪杰,明眼人都晓得显然北凉道是要帮助武当山力压龙虎山一头。至于这个趁人病要人命的主意,出自副经略使宋洞明的手笔。武当硕果仅存的两位老人陈繇和俞兴瑞其实不是没有分歧,陈繇并不想如此招摇过市,如今山上昼夜不熄的鼎盛香火就已经让这位老人忙碌得焦头烂额,只不过任侠豪迈的俞兴瑞执意要办,陈繇也只好顺从这个脾气刚烈的师弟。说到底,让陈繇退步的理由,不是清凉山的暗示,也不是拗不过教出了现任掌教李玉斧这么一个好徒弟的俞兴瑞,而是山门牌坊上的那四个字。

武当当兴。

而李玉斧的一句话也让陈繇彻底安心:山上无人时,我修清净;山上人海时,我也修得清净。

比起先前徽山紫衣引来江湖正道浩浩荡荡赶赴西域,这一次武当论武也许声势更大。大雪坪真正的话事人黄放佛,早已对中原江湖经放出风声,届时所有徽山客卿将会一同前往武当,而快雪山庄和幽燕山庄几乎同时点头,龙宫和笳鼓台紧随其后,太白剑宗那位风头一时无两的年轻谪仙人,更是扬言要与武当掌教李玉斧于紫虚宫论道,更要与北凉王徐凤年于小莲花峰顶论武!

如此一来,加上北凉本地的鱼龙帮,离阳十大帮派宗门,就已经有七个明确参加武当论武。东越剑池和金错刀庄则一直保持缄默,剩下一个春帖草堂,由于北凉、西蜀交恶是朝野上下路人皆知的事情,想必那位蝉联两次胭脂评的谢谢,断然不会凑这个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热闹。脱胎于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轩辕青锋一骑绝尘,独占三魁,其余九人几乎人人动身,包括笳鼓台乐圣在内的四方圣人也有三人会莅临武当山,江湖十大散仙和十大公子至少有大半肯定要在这场盛会现身。

根基不稳的快雪山庄、幽燕山庄、太白剑宗、笳鼓台的确还需要抛头露面,尤其是仅靠一人扛起大梁的太白剑宗,最需要向离阳江湖证明自己,而那位被誉为江湖百年位列剑道造诣第三人的年轻宗主,在向那位年轻藩王发出堪称惊世骇俗的豪壮战帖后,为太白剑宗赢得无数喝彩声。据说一些无比仰慕这位谪仙人的江湖知名女侠仙子,都已经纷纷公开为他鼓气助威,大致措辞如出一辙,无非就算这次论武失败,以你绝世的剑道根骨和一日千里的境界攀升,最多十年就能够将那位年轻藩王从武评大宗师的宝座上拽下来。

徐凤年刚刚要举杯喝一口绿蚁酒,就看到酒楼伙计低头哈腰地领着两人走来,不用满脸为难的伙计开口,徐凤年就笑道:“拼桌是吧,没问题。”

落座两人,老人相貌平平,对徐凤年笑了笑,然后坐在徐凤年对面。另外那名女子头戴帷帽身穿黑衣,腰间悬佩了两柄刀鞘磨损严重的横刀,不分左右,而是在右腰一侧交错叠放,刀身比起寻常佩刀都要更长。

女子坐在老人和徐凤年之间面对窗外的一侧长凳上,摘下帷帽放在桌上,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容。

她的姿色算不得如何祸国殃民,但绝对当得起“不俗”二字,真能够让旁观者见之忘俗,属于那种你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的容貌,气势尤为凌厉,又不至于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

徐凤年笑道:“还真是好人有好报。”

年纪不大的女子听到这句话后没有丝毫异样神情,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她不是斜视这位有登徒子嫌疑的陌生人,而是转过头,正大光明地直视那个人,等她看过那个年轻男人的眼睛后,微微一笑:“谢谢。”

她与他,都拥有清澈的眼神。

老人哈哈一笑,相比应该是他孙女的年轻女子,他显然要更为健谈:“相逢即是有缘,这位公子,听口音你是凉州当地人?”

徐凤年点头道:“祖籍辽东锦州,不过我家很早就在北凉定居了。”

老人开怀道:“老朽姓童,勉强算是个半吊子的江湖人,你喊我童老哥就行,若是不嫌吃亏,叫一声童老伯也可。”

徐凤年笑道:“还是喊童老哥吧,喊童老伯总觉着见外了,辈分差太多,说话不得劲。对了,我姓徐。”

老人使劲点头道:“这话对胃口,等会儿老哥我要多吃两碗饭。”

老人很快皱着脸叹息道:“不承想在你们北凉开销这般厉害,这才几天工夫,就已经快要兜里见底了啊,要不然老头子我早就去三楼喝酒吃肉了。”

徐凤年微笑道:“能吃饱就行。”

老人愣了愣,伸出大拇指道:“徐老弟这话有嚼头,一看就是读过书有学问的人物!”

徐凤年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还真没几个人称赞过他有学问啊。当然褚禄山、李功德这些举世皆知的“徐家佞臣”不算,再回过头来瞅瞅,眼前这位老人的眼神多真诚。

徐凤年赶忙给老人倒了一杯酒,看了眼年轻女子,她摇了摇头,徐凤年也就没有帮她倒酒。

老人苦着脸道:“不像我这孙女,要她学女红就跟要她命一样,死活要耍刀,耍着耍着连个对象都耍没了,都是快三十岁的老闺女了,搁在咱们家乡那边,这岁数别说当娘,再过几年都能抱上孙子了,徐老弟,你说老哥我能不愁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只不过当着那个女子的面,他当然不好说什么。

悬佩两柄刀的年轻女子似乎有些无奈,对于自己爷爷这份天生的热情劲儿,显然她也没法子。

老人小心翼翼瞥了眼自己孙女,唉声叹气喝了口酒,轻声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啊。”

年轻女子无动于衷。

老人果真如他所说囊中羞涩,比点了两个菜的徐凤年还不如,虽说同样是两菜,可价钱就要差了一条街,好在有徐凤年不停劝酒,老人酒兴极高。

但是老人的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咋的。

才半壶绿蚁酒下肚,就已经喝高了,面红耳赤,大嗓门,唾沫四溅,偏偏还喜欢掉书袋,时不时来几句让听者哭笑不得的大话空话。“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徐老弟,今儿跟你喝过酒,这趟北凉就算没白来了。”“徐老弟,老哥我虽然没本事,读书不成,练武也稀拉,可是一直相信报应,相信救蚁得状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荣,你信不信?”“贫贱人一无所有,临死时脱一个厌字。富贵人无所不有,命终时担一个恋字。此生孰胜孰负,想来那位高坐堂上翻阅生死簿的阎王爷,只会哈哈大笑吧?徐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凤年总算明白了,这位童老哥读过几天书不假,但往往前言不搭后语,鸡头不对鸭嘴,简单来说就是死记硬背,不过要说全然狗屁不通倒也不至于。

老人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就只差拉着徐凤年划拳猜酒了:“徐老弟,你别觉得老哥我喝醉了,我没醉!”

徐凤年只得笑道:“必须的,我醉了童老哥也不会醉。”

年轻女子只是正襟危坐,悠悠然下筷子夹菜,细嚼慢咽。

老人突然望向窗外,感慨道:“古话说南方的士子北方的将,西北的黄土埋皇上。你们北凉啊,这里明明有着天底下最厚重的土壤,却种不出最丰收的庄稼。好在总算养育出了一支天下无敌的北凉铁骑,没委屈了这块土地。”

徐凤年跟随老人的视线望向街上的灯火通明,默不作声。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一拍桌子:“老哥我就是个江湖莽夫,沙场事不想管也管不着。徐老弟,咱们算是自家人了,说句难听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一路走来,对你们北凉那个什么鱼龙帮真是瞧不上,什么十大帮派之一,蛇鼠一窝!我就不明白了,就像那南疆龙宫只是燕剌王给那纳兰右慈的一座庭院罢了,这鱼龙帮之于清凉山,又好到哪里去了?无非就是那姓徐的年轻藩王第二座听潮湖。嘿,两三万帮众,跟清凉山饲养的那万尾鲤鱼有啥区别?当然了,江南道上的笳鼓台也一个德行,据说是上柱国庾剑康嫡长孙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天晓得那个瞧着挺不食人间烟火的柳浑闲,是不是某位大宦官子弟的姘头?”

老人低头望着杯中酒,有些感伤:“哪怕是东越剑池这般拥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宗门,宋念卿为何会死,柴青山又为何会出现在太安城的城头?徐老弟,你还年轻,不像老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很多事情你大概不会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镇武帝城或者说是坐镇整个江湖的那几十年里,那时候的江湖不是这样的。即便是早年与朝廷关系最为亲近深远的龙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够傲视公侯,更不要说两禅寺当年还有一位能够让离阳老皇帝亲自接驾的白衣僧人。”

老人不断重复呢喃那句“那时候的江湖,不是这样的”,最后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凤年,苦涩道:“王仙芝怎么就会输给你们那个年轻藩王?怎么会死?王仙芝不该死,也不能死啊。他这一死,江湖就变味了。”

徐凤年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姓童的老人认出自己,不过很快就被否定。

言语、脸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够掩饰得天衣无缝,可是一名武夫的体内气机,只要不曾跻身陆地神仙境界,在徐凤年面前都一览无余。相反,徐凤年刻意收敛气息,就算跻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够捕捉到蛛丝马迹。

老人重重叹气一声,咧嘴笑道:“老哥我毕竟是老江湖了,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简单,否则也不敢公然悬佩一把北凉刀随意逛荡,如果老哥没有猜错,老弟你是出身凉州数得着的将种大户吧?”

徐凤年点头笑道:“是数得着。”

老人嘿嘿笑道:“这些都不是个事儿,喝酒喝酒,桌上没酒了,再请老哥喝一壶?”

徐凤年立即招手喊来酒楼伙计,多要了两壶绿蚁酒。酒楼伙计转过身后翻了个白眼,悻悻然去取酒。他娘的你这一老一少俩穷光蛋,需要掏银子的菜肴没点几份,不用花钱的绿蚁酒倒还真喝上瘾了?

不知不觉,这对鬼使神差坐在了一张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哥儿俩,已经喝掉了五壶绿蚁酒。绿蚁酒,可是被誉为能够烫伤喉咙烧断肠的烈酒,所以那位年轻女子轻声提醒道:“爷爷,差不多了,这酒后劲可不小。”

老人视线浑浊,摇摇晃晃,乐呵呵道:“爷爷难得痛痛快快喝上一回,你从不喝酒,不知道世间唯有醇酒最是清凉药,要不然古人为何要说功名利禄浓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然后老人跟徐凤年碰了一杯,又是哧溜一声狠狠灌下一大口。

先前老人举杯晃荡来晃荡去,徐凤年好不容易才碰了这一杯。不过老人比起喝掉第二壶酒的时候已经口齿清晰许多,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

老人露出一个深意笑意,朝徐凤年挑了挑眉头,头一回用上“徐公子”这个称呼,问道:“觉得我孙女如何?”

徐凤年无言以对。

敢情是打算乱点鸳鸯谱?

老家伙看来是真的醉醒了。

年轻女子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

老人喟叹道:“别紧张,我啊,人老眼不花,虽然你小子会是世上许多女子的良配,可惜却不是我孙女会喜欢的那种男子。”

老人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双指扭转酒杯,自言自语道:“我跟你一般年轻的那会儿,喜欢闯荡江湖,所以有幸见过很多老家伙。有些是好似蛟龙的大人物,剑神李淳罡,酆都绿袍儿,报春人刘因公,等等,也见过很多江湖市井里头的小人物,如今连我都记不得名字了。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江湖人,从心底相信被今人视为迂腐可笑的老规矩,会千金一诺,愿意重侠义轻生死,所以我不喜欢你们北凉的鱼龙帮,也不喜欢如今的离阳江湖。现在的江湖啊,就是庙堂阶下的一潭死水,就算陆地神仙再多,也无趣得很,毕竟江湖人是要走江湖,不是看江湖听江湖。”

说到这里,老人眼神慈祥地望向自己孙女:“可是她喜欢就好。”

老人笑了笑:“要说最不喜欢,还是北凉的徐家啊。”

徐凤年脸色如常,低头浅浅喝了一口酒。

口无遮拦的老人感伤道:“二十年前,离阳江湖不敢在徐家铁骑之前谈风骨,就那么一寸一寸给徐家马蹄踩断了。如今,那个人屠好不容易去见阎王爷了,可是离阳江湖仍然不敢在徐家面前自称高手。这江湖,好像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当年人屠徐骁好歹是仗着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马踏江湖,可如今,徐骁的嫡长子,他一个人就够整个江湖喝上一大壶了。”

徐凤年举起酒杯:“老哥,来,我敬你一杯。”

原本已经打算不再喝酒的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倒了满杯绿蚁酒,笑问道:“这是为何?咋的,老弟你姓徐,难道跟清凉山北凉王府沾亲带故不成?”

徐凤年眯起眼眸,微笑道:“因为在这栋酒楼喝绿蚁酒不花钱啊。”

老人嘴角抽搐:“啥?喝酒不要银子?”

徐凤年点头道:“饭菜贼贵,而且一文钱不能少,唯独绿蚁酒不要一颗铜钱。”

年轻女子忍住笑意。

老人呆滞当场,猛然回神后吼道:“店小二,再拎两壶绿蚁来!”

徐凤年忍住笑意:“童老哥,我真不能喝了。”

老人瞪着这个家伙,气呼呼道:“臭小子,别喊童老哥,喊童老伯!”

突然,年轻女子伸手按住一把佩刀的刀柄,沉声道:“楼上,有杀气!”

徐凤年一时间脸色古怪。

年轻女子以为这位气息寻常的凉州公子哥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念在他陪着自己爷爷喝了这么多壶绿蚁的情分上,破天荒继续提醒道:“徐公子,三楼高手极多,最少有四五股气机堪称浑厚磅礴,这些足以跻身一品境界的宗师一旦交手,我未必能够照应得到你。”

徐凤年岂会不知楼上的形势。

南疆第一人程白霜,刀法宗师毛舒朗,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南诏第一高手韦淼,目盲琴师薛宋官。

这就已经是五位了。

徐凤年之所以神色异样,是年轻女子这个“有杀气”的说法,让他想起了两个曾经说过无数遍的口头禅。

我胯下有杀气。

裆下很忧郁啊。

每逢两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游侠一起扯掉裤带撒尿,都会比拼谁的“杀气”更足。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或是清晨醒来时分,某人低头看一眼裆下,总会念叨一句:兄弟真是对不住了,是当大哥的没出息,再忍忍。

还记得当年那个家伙配合自己当算命先生一起坑人银子的时候,有次背着自己往签筒里丢了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下下签,结果被一位长辈领着前去抽签算姻缘的小娘抽到,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当时那位黄花闺女的相貌,真的很惊天地泣鬼神啊。

徐凤年下意识望向窗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翘起,笑得很温暖。

等到徐凤年回过神的时候,三楼已经传出巨大的轰响声。

徐凤年站起身,说道:“童老伯,童姑娘,三楼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他早就猜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南诏境内金错刀庄庄主,童山泉。货真价实的当世女子刀法大家,她走的武道路数,与武帝城拳法宗师林鸦如出一辙。

那么她右腰叠佩的双刀,分别是天下刀中重器第六、第九——武德、天宝。

老人神情凝重:“既然如此,就让我孙女陪你走一趟。”

徐凤年摇头笑道:“童老伯的好意我心领了,放心,我知道轻重。”

老人还要说话,突然发现孙女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头望去,她摇了摇头。

老人虽然不知其中玄机,仍是忧心忡忡道:“千万小心,一有不对,打声招呼。”

萍水相逢,可轻生死。

也许,这就是老人那一辈人的江湖。

徐凤年刚走出去两步,蓦地转身猛然抱拳,笑道:“最后那杯酒,是替我爹敬童老先生的,他如果能够亲耳听到,别说五壶绿蚁酒,就是十壶二十壶,也要陪老先生喝个痛快。”

在徐凤年走后,老人一头雾水,纳闷问道:“妮子,爷爷刚才说啥了?”

她一本正经道:“我忘了。”

脑袋难免还有些昏涨的老人晃了晃头,干脆不去想了,笑道:“妮子,爷爷我算是看出来了。”

她有些好奇。

老人认真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与太白剑宗年轻谪仙人并称为江湖双骄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气,紧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时候,老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抛出一句:“他啊,就是北凉王徐凤年。”

她悚然大惊。

老人低头小酌一口后,嘿嘿笑着。

傻闺女,这你也信?

天家使者死在藩王辖境,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对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刺客的毅然决然出乎想象,刺杀地点最终放在与凉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镇,这种选择也太过冒失,可恰恰是这种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为刺客带来了一线希望。

率先发难的刺客如御林军钱统领所料,正是掌印太监刘公公面对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两座屏风。

当一道身影瞬间凭借利器破开第一座屏风,早有准备的钱统领就已经起身,拔出腰间那柄象征身份的御赐金刀。当刺客气势如虹以直线路径劈开第二座屏风,钱统领没有一味退避采取消极守势,而是不进反退,一刀迅猛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简,其势却雄壮,一刀出去,无愧于“京城斩马刀”的绰号。

钱统领的刀法摒弃一切架子把式,毫不拖泥带水,并不以招数精细入微见长,已经蕴含几分返璞归真的止境意味。天下刀剑相似,也有术意之争,比如剑道上被誉为气韵并肩吕祖的李淳罡与杀人术登峰造极的邓太阿,又如武帝城同为王仙芝徒弟的两名剑道宗师于新郎与楼荒,分别为天下剑士指明了两条剑道登顶之路,至于世间刀法大家巨匠,当年亦有号称通晓天下刀法的毛舒朗与仅凭两式便后来者居上的顾剑棠,这位远离江湖沙场久居宫禁的钱统领,显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寻顾剑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离上杀人。

这种略有武德浅薄嫌疑的毫不含糊,沙场上最为常见,在心有灵犀点到即止的江湖上当然极为少见。如今离阳江湖四方圣人里的“雪庐枪圣”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让步,出枪不留情,得势不活人”名动天下,名枪“大雪锥”之下,少有生还者,也因此被称为“三不疯子”,虽然战力在四方圣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却最终只能垫底,连累整座雪庐连准一流宗门都算不上,笳鼓台乐圣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大,武德太少”,虽然同为四圣,却耻与为伍。

果不其然,钱统领一刀毙敌,如果说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将屏风劈成两半,那么钱统领就是直落一刀将此人带兵器一起从中劈开。

钱统领对于肩头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无动于衷,迅速呼出一口浊气,换上新气。若是平时,钱统领想要与这名实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注定稳占上风,也绝不至于在电光石火间一刀成功杀人,只不过钱统领的出手不留余地,不惜以受伤换人命,与那名刺客有意蓄力两三分以求后手,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来一去,造就了钱统领仅是身负轻伤无损战力的大好局面。江湖高手之争,争胜负和争生死,其实天壤有别。看来这个道理,对江湖沙场都不陌生的钱统领懂,不曾在战场上厮杀磨砺的刺客则不懂。

钱统领身后,掌印太监刘公公岿然不动,继续举杯饮酒。

掌司太监宋公公双手按在椅沿上,两颊雪白肥肉颤颤巍巍,嘴唇铁青,好像在念念有词。

体型魁梧如同关外大汉的马公公在钱统领出刀迎敌之时,就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脚步沉稳地来到刘公公身边。

这位深藏不露的佥书太监在看到钱统领一刀分尸之后,并未流露出丝毫惊喜神色,相反很快出声提醒道:“小心!”

在察觉到酒楼三楼的异样后,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钱统领自然不会掉以轻心,事实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后手,甚至连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换气,也是引蛇出洞的假象。所以那名给他印象极深的阴沉女子,几乎在男子尸体劈开的同时一掠而至,可以说是从两半尸体中笔直而来,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血腥。

钱统领以比她想象中最少快了七八分的出刀“开门迎客”,依旧是斩马开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没有以剑横胸阻挡刀势,依旧是剑尖直刺钱统领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锋的那只纤细手臂,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杀人是如此镇定,连被杀也是如此。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顶尖刺客。

钱统领在千钧一发之际让身体微斜些许,躲过了致命一剑,但那绿莹莹的剑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条血槽。

至于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经毙命于钱统领的第二刀之下。刀劲虽未像先前那般将她的身躯砍瓜切菜,却也将她的尸体撞得倒飞出去,撞得那张酒桌崩碎炸裂,满地狼藉。

她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从眉心到腹部缓缓出现一条触目惊心的猩红血线。

她的头颅附近,刚好位于一只酒坛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寂静无声。

死时有酒。

这场刺杀从头到尾,从生到死,她与同伴皆是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远比杀气冲天的搏杀更给人震慑。

据说如今那个逐渐浮出水面的割鹿楼,被武林视为天下第十一宗门,专门培养杀人如视草芥的刺客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所杀之人是什么身份,不管是公门修行的达官显贵,还是已经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顶尖高手,只要给得起价,割鹿楼都会接下生意,哪怕出动的刺客身死,损失惨重,割鹿楼也只会继续派遣第二拨第三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杀人之后一律割下头颅,以此向雇主彰显割鹿楼的信誉。江湖盛传早年徐凤年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在襄阳城外替他杀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后来杀死天象境界宗师柳蒿师的死士,都出身于割鹿楼传说中最神秘的第九楼。只不过真相如何,随着徐凤年登顶江湖后就变成一件千古悬案了,云遮雾绕的割鹿楼不会给出答案,也没有人敢去年轻藩王面前询问。

斩杀两名极有可能出自割鹿楼的刺客,钱统领脸色惨白,轻轻颤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几大窍穴叩指轻弹,让原本按照正常脉络流淌的体内气血,立即另辟蹊径。他必须将伤口附近的那条血槽变作一块孤立无援的死地,因为那名女子死士的剑尖淬有剧毒,一旦深入渗透骨髓,陆地神仙也难救。只是如此一来,暂时性命无忧,钱统领也失去了继续再战的实力,唯恐刺客还有蛰伏暗处的策应之人,所以赶紧转头沉声道:“三位公公,我们必须撤离此地。”

其实从第一名刺客劈开屏风,到钱统领开口说话,不过是短短几个眨眼工夫而已。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从刘公公右首边的屏风外传来,一阵沧桑嗓音从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和钱统领头顶响起,言语之间有着道不尽的酣畅快意:“太安城的阉狗!到了我们北凉地盘耀武扬威,还想走?!”

臃肿身躯挤得那张黄花梨木椅上的宋公公连人带椅都向后推移,可见这位印绶监大宦官的惊惧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