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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湖边亭风波起伏,樊白奴与虎谋皮(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17656字

一辆马车在凉州城郊外停下,悬刀佩玉的年轻公子哥走下马车,手里拎着一壶刚刚买来的绿蚁酒。举目望去,三三两两的柿子树错落在平原之上,一簇簇亮黄色坠在枝头,勉强让贫瘠的西北之地好不容易与“丰收”二字沾上点边。年轻人缓缓前行,时不时望向那些或近或远的熟悉柿树。记得当年经常溜出城逛荡此地,百无聊赖,还给那些柿子树取了好多绰号昵称。半里地外那棵枝丫略显张牙舞爪的,叫“挂甲”,若是在暮色里瞧见,还有些吓人。与这一棵相依为命的矮小柿树,几年没见,已经拔高几分,粗略看去,倒是更加硕果累累,满身金黄,很喜气,当年他给它取的绰号,正是“小黄袍”。年轻人沿着一条干涸见底的小溪继续向前,最终来到一栋并无土墙环绕的茅舍前,屋后长着几棵奇奇怪怪的歪脖子苍榆。

屋子已无主人。

年轻人走到一块树墩子前,蹲下身弯腰用袖口抹去尘土,然后坐在上头,环视四周。他把绿蚁酒轻轻搁在袍子上,扯开嗓子喊道:“瞎子老许,给你带酒来了。”

如果是永徽末年的那些时候,肯定会有个瞎眼瘸子一晃一晃快跑出来,从他手里接过酒壶,动作娴熟地揭开泥封,低头使劲一嗅,然后那张沧桑老脸上就会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就像秋日里的柿子树。不过老头子跟自己分着喝酒的时候,也总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教训他,手头有几分闲钱的时候,可不能随意糟践了,再小的铜钱,一颗颗都得攒着,那才能娶到媳妇。天大地大,娶媳妇生娃这桩事,最大。那会儿老许总是心心念念说咱们北凉幽州那边,有个叫胭脂郡的地儿,婆姨最是水灵,你徐小子如果能讨个胭脂郡的小娘当媳妇,到时候捎个消息过来,我老许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要去你家蹭那桌喜酒喝。

记得那一次,老头子说完这些话后,小心翼翼问自己,喝喜酒这么大的好事,有他这么个老瞎子登门做客,会不会嫌弃丢人,如果徐小子你家里长辈和亲家会嫌弃,那他老许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回头弄两壶价格过得去的绿蚁酒就行。

经常给老头子带去绿蚁酒或是偷来鸡鸭的年轻人,当时拍着胸脯说他家数他说话最管用,等他办喜酒的时候如果老许不去,就跟老许急,还说一定要老许坐在主桌上。

当时老人只觉得那个经常陪自己唠嗑的年轻人,就是个北凉市井常见的小伙子,年轻时候跟他一样都是双脚不落地的那种人,飘来荡去,不安分,所以听说要请他坐在主桌上喝喜酒,高兴归高兴,倒也没多想,更不会把那个口气极大的年轻人跟那座清凉山联系在一起。天底下姓徐的人,也太多了不是?那时候的年轻人总是在闲聊里透出对北凉以外的憧憬,想着做一个行侠仗义的江湖游侠,用最好的剑,喝最烈的酒,找个江湖上最漂亮的女子,她一定是比胭脂郡婆姨还要好看的那种。老人总是跟年轻人唱反调,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诉他,心千万别那么大,中原再好,终归不是家。当时年轻人也感慨,说这道理他也懂,家里教他读书识字的师父就说过一句,“年轻人离家十年不算久,上了年纪的人,那就是出门一步即远行”。老人听了以后,笑着说你家教书先生是有真学问的,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半桶水的徒弟?

有些时候两人坐在一起,聊着聊着,上了岁数的瞎子老许就会坐在旁边的树墩子上,双手拄着那根拐杖,晒着太阳偷偷打瞌睡。

也许,在很多年前,西垒壁战场上,有个老字营的年轻士卒,腿没有瘸,眼也没有瞎,却也像这般光景,会在太阳底下打盹,只不过手中的拐杖换成了铁矛,也许不远处就有一杆徐字大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如今已经是祥符三年的入秋,瞎子老许早就死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那些碎碎絮叨了。

老人没有活到喝到年轻人喜酒的那一天。

年轻人也曾经答应过老人,老人死后,会亲自为老人抬棺送葬的。

可年轻人没有做到。

当时他远在江南。

他没有去瞎子老许的坟头,只是把那壶绿蚁酒轻轻倒在树墩子前的地面上,弯腰倒酒的时候轻声道:“老许,酒是卖酒西施那儿偷偷买来的。如今世道不太平,马上又要打仗了,咱们北凉开始禁止民间私自酿酒,所以这壶酒可不便宜,如果不是熟人,铺子还未必敢卖给我。老板娘的女儿如今抽条得水灵灵的,女大十八变,真是没错。听说那丫头如今相中了一位年轻的外乡士子,正在她家附近的私塾教书,我先前买酒的时候,老板娘还打趣来着,说我去晚了,她闺女其实等了好几年。你看看,我当年果然没跟你吹牛吧,我就说那丫头眼光好,否则也挑不中我……”

有些遗憾,就像一条老狗匍匐在街角的独自呜咽,细细悠悠,挠心挠肺。

他把酒壶留在树墩子上,起身离开。

马车返回清凉山。

如今北凉王府有两处地方名动天下:梧桐院被戏称为“凤阁”,而半山腰处宋洞明主持的副经略使官邸,则被称为“龙门”。

在他刚回到清凉山后,一名龙门官员就火急火燎赶来,跟他禀报说是副经略使大人有要事相商。

当他看到宋洞明亲自站在那片低矮官邸屋舍前等候,就知道消息不管好坏,但肯定都不是小事情,否则以这位昔年离阳储相之一的沉稳,绝不至于这样坐不住。

果不其然,宋洞明等到他走近后,一起转身走入居中那间官邸,语气略显急促道:“四个消息凑一起了,分别跟流州、中原、京城和北莽有关,都要王爷权衡。”

徐凤年笑道:“那就先说流州那边的消息。”

宋洞明点头道:“最靠近西域的凤翔军镇那边传来一封紧急谍报,曹嵬和谢西陲擅自更改了都护府既定策略,选择主动出击,想要在密云山口内一鼓作气吃掉种檀部骑军!”

徐凤年脸色如常,说道:“应该是烂陀山僧兵没有跟随种檀骑军一起动身。”

宋洞明忧心忡忡道:“即便如此,双方兵力依旧差距不大,这么硬碰硬换命,岂不是违背了流州用兵的初衷?”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密云山口一役,我们没能全歼种檀部骑军,那这场仗才会没有意义,甚至可以直接说因为他们的贪功冒进,导致整个流州陷入极大被动。但是既然连谢西陲都愿意陪着曹嵬涉险而动,我相信他们的眼光。”

宋洞明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两个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

徐凤年笑道:“万一打赢了,也许会有意外惊喜。”

宋洞明心中了然:“倒也是,如果种檀部骑军全军覆没,也许烂陀山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徐凤年问道:“中原那边有什么消息?是温太乙、马忠贤两人终于不再在漕粮一事上下绊子?”

宋洞明笑道:“这算不得什么紧要消息。”

徐凤年有些讶异:“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局势变动?”

宋洞明和徐凤年在议事堂分别落座后,这位已经得到离阳朝廷吏部点头承认的北凉道副经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对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赵珣,刚刚投靠了两位叛乱藩王。”

徐凤年愣在当场。

宋洞明嗤笑道:“待价而沽,这一手真漂亮,我估计这位审时度势的藩王,把自己卖出了一个天价啊。”

徐凤年感到荒诞不经,皱眉道:“难不成赵炳、陈芝豹两个要把赵珣推出来当皇帝?”

宋洞明笑道:“王爷一语中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陈芝豹控制在手上的西蜀、南诏,那么现如今整个广陵江以南地带,彻底连枝同气,离阳半壁江山,就已经尽入三藩之手。

这种时候,率先起兵且实力最为雄厚的燕剌王赵炳看似最有资格登基称帝,与离阳正统划江而治。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赵炳最不适合早早把蟒袍换成龙袍,不管宋玉树在那封昭告书里把离阳皇帝说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为首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赵炳不适合当出头鸟,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人陈芝豹更不适合,那么靖安王赵珣就成了勉为其难的人选。赵衡、赵珣父子这一支赵室,在尚未吞并中原的离阳王朝里,其实远比赵惇、赵篆这一支更符合正统身份。老靖安王赵衡在夺嫡失败被“发配”青州后,之所以那么积怨深重,并非没有缘由,但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没有几名官员知晓早年那桩秘辛。在赵篆的爷爷尚未登基之前,因为同辈的醇亲王膝下无子,宗人府就提议将赵衡过继给醇亲王一脉,只不过赵篆爷爷的登基过程,比起儿子赵惇更加扑朔迷离,总之到最后赵衡的身份,变成了恐怕连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笔糊涂账。但如果这个时候拿出来旧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谓恰到好处。

对于赵珣的一步登天,徐凤年倒没有什么酸意,只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个世袭罔替前后两次被自己丢入春神湖的可怜家伙,还真给他坐龙椅穿龙袍了?

徐凤年收回思绪:“中原再乱也就是那样了。对了,太安城那边又有什么动静?”

宋洞明习惯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腰间悬佩的一枚玉坠,笑道:“印绶监几个掌权太监都出动了,正在赶往咱们北凉的驿路上,领着新鲜出炉的一大堆圣旨、诰敕。”

徐凤年纳闷道:“一大堆?”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然哪里需要三四个印绶监宦官齐齐出马。其中最主要的是你的大柱国头衔,还有对刘寄奴、王灵宝等北凉边军将领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刘寄奴为一等伯爵,赐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给陆丞燕、王初冬两位未来王府精心准备的诰妇身份。印绶监那拨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较慢,大概是想要等着你的亲事,以便求个三喜临门的彩头吧。由此可见,这回太安城的诚意,比起前两次实在是云泥之别。”

徐凤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没有打搅这位年轻藩王的思考,安静望向屋外,亦是思绪翩翩。

这位北凉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触,是离阳庙堂上卢升象一飞冲天。此人能够封侯拜相,绝不是这位春雪楼旧人在官场有多么游刃有余,而是才华太高,军功可期。但是卢升象的崛起时机,值得玩味。相信卢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场想象中那么志得意满,指不定还会比起当那个南征主帅的时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势之下居高位,大势一去又当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凉王徐骁的恶谥,老首辅张巨鹿的抄家灭族,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当今天子赵篆之前的两代离阳皇帝,各自身上那两件龙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宽宏大度,可无法否认袖口处的鲜血淋漓。两位皇帝的确从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可他们一旦要杀人,杀的从来都是功劳最高之人。卢升象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成为赵篆之后一任新君登基之时的祭品?

宋洞明总算明白了,在离阳官场厮混其实不难,太安城容得下齐阳龙、桓温这样才德兼备的读书人,也容得下温守仁、晋兰亭这样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容得下司马朴华这些一味公门修行的读书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坚持民为贵君为轻的读书人,同样也容不下功无可封之人。

离阳和中原,为赵家当官易,为百姓做事则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是皇帝,也会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儿治理漕运和胥吏,也许本身即是先帝赵惇想做之事,可是围绕在赵室身边积淀百年的复杂势力,或是新近跻身庙堂的掌权新贵,各有所求,各怀私心,就像一张纠葛极深的大网,铺天盖地,覆盖在中原版图之上。在这张大网之上,又掺杂各种难以想象的复杂形势:皇权相权之争,党派之争,文武之争,士族寒族之争,南北地域之争,京城地方之争,君子小人之争,每一座衙门内又有高下座椅之争,衙门与衙门之间又有内外之争。

所以宋洞明越来越认可北凉。

在这里,做事情相对简单。

但是与此同时,宋洞明也清楚,这种可贵的简单,如果将来北凉徐家不再仅限于北凉道四州之地,一样会迅速变质。

例如他与白煜之间,陆王两家“外戚”之间,徐北枳、陈亮锡这些年轻人与边军老将之间,黄裳这些清望卓著之人与皇甫枰、李陌藩这些恶名昭彰之辈之间,北凉骑军与步军之间,各支精锐边军之间,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会出现在徐凤年与“众人”之间。

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耳畔蓦地响起一个嗓音:“宋大人,北莽那边什么事情?”

宋洞明回过神,笑道:“那个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从蓟州入关,辗转到了我们幽州,向皇甫枰自报名号,最后在潼关骑军的‘护送’下,大概在两天后就要到达清凉山。”

徐凤年惊奇道:“她来做什么?”

宋洞明摇头道:“我也猜不出。不过她身边带了几名扈从,皆是北庭王帐的怯薛卫。”

徐凤年自嘲道:“北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宋洞明神采奕奕,锋芒毕露,摊开手掌,然后攥紧:“天下归属,尽在我北凉一念之间。”

徐凤年没来由笑着说了一句:“这种话,徐骁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听。”

宋洞明笑问道:“难道王爷不喜欢?”

徐凤年微笑坦诚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被拍马屁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徐凤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骁功成名就之后,在他渐渐衰老后,也许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听到自己儿子说过他的一句好话吧。

好像一句也没有。

一支五百人的潼关精骑护送一驾马车来到凉州城外,亲自领军的校尉辛饮马并没有与当地驻军碰头,而是凉州城拂水房的两名头目过来接手,然后带领那辆马车悄然入城,直奔那座由春秋老将杨慎杏坐镇的副节度使府邸。

马车上走下一名头戴幂篱帷帽的婀娜女子,只不过比起中原一带被文人雅士改称为“浅露”的闺秀之物,女子的这顶竹檐帷帽显得粗糙不堪。她身边跟随的三名健壮扈从,气息沉稳,顾盼自雄如虎狼,发饰古怪不似北凉人氏。好在此时北凉道副节度使府邸外的这条街道空无一人,否则难免惹人遐想。

距离女子最近的一名中年壮汉在打量了府邸样式后,与她窃窃私语询问了几句,得到答案后满脸怒意,身份特殊的女子立即小声训斥,那名魁梧汉子显然仍是有些不满,嘀嘀咕咕,没个消停。帷帽之下,女子似乎对此颇为神色无奈。怯薛侍卫本就人人皆是草原北庭达官显贵的嫡系子弟出身,身边这位更是不同寻常。

她对于那名年轻藩王将见面地点放在这里,其实也有几分好奇。在西京的朱魍谍报上显示,离阳大将军杨慎杏在北凉道的日子并不好受,暂时挂在老将名下的府邸本不该承接此等军机要务才对,只不过既然清凉山那边已经如此安排,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她也只能被迫接受。事实上她预料中的最糟糕局面,极有可能是她连凉州城的轮廓都没有见到,一行四人就悄无声息地暴毙在途中。现在年轻藩王肯露面,就已算不错的结果。她对清凉山和北凉铁骑的熟悉程度,远不是身边三名心高气傲的怯薛卫能够媲美的,这三人恐怕这辈子只跟那些卑躬屈膝的南朝遗民打过交道,对于那支北凉边军的认知,也只停留在某些粗略兵文谍报的纸面上。

为他们领路之人,是一位神态和气的中年男子,衣着得体,不显得豪奢,却精致熨帖。府邸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边,还跟着位正值妙龄的婢女,脸庞秀气,却是丰乳、蜂腰、肥臀和大长腿的诱人身段,若是她躺在床榻上,也许就会像极了一匹胭脂烈马。连帷帽女子都忍不住多瞧了眼这名府上丫鬟,更别提她身边的怯薛侍卫,毫不遮掩他的眼神炙热,咽了口唾沫,突然嘿嘿一笑,加快几步,伸手就要去触碰那婢女的纤细腰肢。帷帽女子来不及阻挡,只不过魁梧怯薛卫也没有得逞,手臂被那位不知何时转身停步的中年管事轻轻握住。汉子使劲挣扎了一下,竟然动弹不得,顿时如临大敌,眼中再无半点轻视,只是不管如何加重力道,始终挣脱不开那名更像读书人管事的白皙五指。

中年管事根本没有正视那名怯薛侍卫,而是看着帷帽女子,笑眯眯道:“这儿可不是你们北莽,从来没有赠送美妾侍女的风俗,若有能耐让女子一见钟情,那才是真本事,如果没有,这位姑娘你就老老实实约束好身边的人,否则咱们北凉这二十年来,对北莽是怎么个待客之道,相信你们并不陌生。”

说完这些话,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那名面红耳赤的魁梧汉子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另一名年轻怯薛卫悄然向前踏出几步,伸手扶了一把,他这才站稳。

丢了脸面的北莽汉子勃然大怒,伸手握住腰间那柄唯有王帐宗室方可悬佩的金桃皮鞘白虹刀,就要一怒拔刀。

中年人对此无动于衷,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和颜悦色,瞥了眼那个看似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北莽壮汉,微笑道:“如果是想以此试探我们王爷的底线,那我这个做下人的,就要忍不住奉劝诸位一句了:此举没意义,也没意思。”

魁梧汉子顿时收敛暴躁神色,但是仍然握住那柄华美佩刀,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与此同时,握刀手腕上的瘀青瞬间消失不见。

显而易见,中年管事身手不俗,而这名先前故意狼狈不堪的怯薛卫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帷帽女子淡然问道:“这位先生应该并非这座副节度使府邸的管事人吧?”

中年人也不藏藏掖掖,点头道:“我在清凉山当差,做点杂务,迎来送往。”

她顿时恍然大悟,语气里多了些尊敬,笑问道:“可是王府梧桐院出身的宋大管事?”

父子两代人都侍奉北凉徐家的中年人,先是眼神示意那名婢女继续领路前行,然后与认出他身份的帷帽女子并肩而行,笑道:“不承想郡主也听说过我。”

帷帽女子正是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青鸾郡主,有着草原马上鼓第一手的美誉,而樊白奴当年与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的那段故事,英雄美人,也曾在北凉广为流传。

她轻声道:“蜀王曾经在闲聊时多次提起过宋先生的父亲。”

清凉山大管家宋渔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如今北凉,甚至大概连许多进入拂水房稍晚些的谍子死士,都不了解当年那个印象中一年到头咳嗽不断的老管事,其实跟听潮阁李义山和当今褚禄山一样,都是拂水房的创始人。湖底老魁当初之所以会被禁锢在听潮湖底下,是敌不过剑九黄的缘故,可是剑九黄为何会留在清凉山当马夫,就又是一桩早已淹没在拂水房密档深处的秘事了。徐骁封王就藩北凉之后,无数中原遗民和江湖草莽多如过江之鲫,纷纷前往清凉山向徐家报仇,如果说当时手段尽出也杀不掉老瘸子人屠,是因为徐骁当时身边有徐偃兵、韩崂山这对王绣师弟担任贴身扈从,那么那时候经常逛荡北凉三州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身边明面上的仆从扈从,若说跟同样不务正业的北凉将种子弟争风吃醋还算凑合,但是遇上真正的江湖高手顶尖刺客,可就不够看了,为何徐凤年依旧能够活蹦乱跳到世袭罔替?

当时的梧桐院管事宋渔,这个言语和煦、脾气温醇的不起眼人物,早年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无良世子殿下喝花酒付钱结账,为那些入了主人法眼的游侠儿赠送黄金白银匾额,像是只会为世子殿下做些擦屁股勾当的无害家伙,就是一切的真相。

在白狐儿脸看遍听潮湖武库秘籍之前,其实还有一人率先完成这项壮举,这个人就是宋渔。虽然因为年少时曾经身受重创,落下难以根治的病根,导致至今只有二品小宗师的体魄,但是无论眼界之高,还是博采众家之长后的种种指玄境秘术,宋渔可谓当之无愧的清凉山徐凤年之后第二人。

当樊白奴被宋渔领到一处湖边亭附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名年轻藩王。

亭子里的座位并无主客之别和高下之分,年轻藩王身边围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书生、一个身材高大的威严老人,以及面貌与老人有六七分神似的中年人。

看到樊白奴一行人后,年轻藩王缓缓起身,走到台阶顶部,面带微笑,迎接这位悄然潜入凉州的敌国郡主。

不知为何,樊白奴看到这一幕后,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对这个姓徐的年轻人更加憎恶。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也许是此人迫使陈芝豹离开了北凉,也许是此人是徐骁嫡长子的身份,也许是那场葫芦口惨烈战役传入北莽王帐的后遗症,也许是前不久刚刚听到的洪敬岩死讯。

樊白奴迅速压下心头的厌恶情绪,尽量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毕竟在徐凤年这种武评大宗师面前稍稍流露出一点异样,就会被抓住端倪。

虽然四个男人原先都在喝酒,但亭中摆有一张小巧精致的黄花梨几案,整套茶具一应俱全,想必这也算是北凉的待客之道——对待沙场之外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身形妖娆的貌美女婢跟随樊白奴一起走上台阶,眉眼低顺,脚步轻灵,坐在了几案一侧,动作娴熟地开始煮茶。

随着洪嘉北奔的落幕,不乏天潢贵胄身份的春秋遗民,为北莽权贵带去一股春风化雨的中原文雅气象,饮茶便是其中一事。在这之前,北莽对于中原的饮茶印象,无非就是放茶叶和倒茶水两个动作,如今倒是连七禁十二宜这般比大奉时期还要越发讲究的繁缛规矩,都成为定例了,而且有模有样。

徐凤年重新落座,跟摘掉帷帽的樊白奴相视而坐,为她介绍其余几人的身份,分别是龙虎山的白莲先生,现任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暂任蓟州副将的杨慎杏之子杨虎臣,最后添上一句,都不是外人,她青鸾郡主尽管畅所欲言。

在樊白奴字斟句酌小心思量的时候,徐凤年突然望向亭子外的三名北莽怯薛侍卫,收回视线对她缓缓说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那种金桃皮鞘白虹刀,是耶律皇室在三十年前监制出炉,总计不过十六把,除去王帐库藏的几把,整个北莽也就赐下九把。黄宋濮、柳珪和杨元赞都获得过,最近两把,好像是董卓当上南院大王和种檀升任夏捺钵之后被赐予。亭外之人能够腰挎此刀,而且一看就是悬佩多年的旧物,本王相信身份怎么都不会低于郡主,不如一起入亭喝酒,尝一尝咱们北凉的绿蚁?”

樊白奴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正要开口说话,结果这位年轻藩王下句话差点让她愤然起身。

“之所以知晓此刀来历,与博闻强识无关,只不过一来听潮阁早就有这款刀的实样,好像正是早年徐骁在草原上,从一位耶律王爷的腰间亲手摘下的,去年杨元赞在葫芦口又留下了一柄。”

她冷笑道:“王爷自然是战功显赫,不输父辈,只不过无须用这款战刀来提醒外人。”

徐凤年摇头笑道:“郡主多想了,本王如果想跟你耀武扬威,就不会在这里接见你们四人了,你们既然从幽州而来,我让你们直奔葫芦口岂不是更加简单省事?”

樊白奴猛然起身。

徐凤年视而不见,伸手去拿起酒杯的时候,平淡道:“千里迢迢来到凉州城,郡主离席后再想坐下,可就没先前那么容易了。”

她微微一笑,转头对那名隐藏身份的挎刀怯薛卫用北莽言语说了一句,后者大踏步走向凉亭,她也随之重新坦然落座。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本王很好奇,是哪位大人物促成郡主此行南下?”

她也直截了当回答道:“正是太子殿下。”

徐凤年并没有太多意外,嗯了一声:“那么他到底开出了多大的价格,来买你们北莽皇帝的宝座?”

樊白奴摇头道:“王爷这句话说得就有失偏颇了,将来北莽龙椅谁来坐,王爷今日做出的决定,确实会有不小影响,但还不至于到达王爷言下之意的那种地步。”

徐凤年笑道:“不至于?那么郡主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北凉做什么,喝西北风?”

樊白奴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煮茶的婢女,分壶完毕,本该奉茶,只是不敢打扰双方,显得有些为难。

徐凤年适时解围道:“郡主,这是今年的春神湖新茶,你尝一尝,不过凉州不比陵州,井水都不多,更别提去找山林甘泉,所以郡主将就着喝。”

樊白奴伸出三指接过那七分满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她的腰肢始终挺直。她当然是一位动人的尤物,浑身上下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气息。而这种能够拒常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恰恰正中某一类上位者的下怀。相信几乎所有男人,在这位郡主和那名婢女之间选择,都会选择前者。只不过徐凤年的眼神始终清澈,对于那名站在青鸾郡主身后的怯薛卫按刀而立的俯视打量,也没有理会。

徐凤年在她轻轻放下茶杯后说道:“本王原先以为是耶律东床的授意,毕竟此人在返回北莽之前,在邓茂的陪同下专程去武当山跟我见过一面。当时他也开过一个价,当初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能够保持完整建制地离开葫芦口,一来当然是他识趣地避而不战,二来也是那桩买卖里提到了柔然铁骑的事情,加上我们的目标主要是杨元赞的主力大军,也不愿意在柔然铁骑身上浪费兵力。本王如此坦诚相见,而郡主身后又站着一位比耶律东床更有来头的北莽太子殿下,接下来的报价,本王觉得怎么都不应该低于耶律东床才对。”

这个消息在北莽郡主耳中堪称石破天惊。

耶律东床有野心并不奇怪,但他无法无天地在第一场凉莽大战尚未尘埃落定之际,就早早跟北凉王面对面做买卖,这如果被草原王帐那边证实无误,本就貌合神离的两个姓氏之间,必然会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

以至于徐凤年接下来那句玩笑话,让她没有感觉到半点可笑,反而遍体生寒。

“比如本王当年还是那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遇上那些误以为是江湖高手的游侠,很是仰慕,他们若是收银子收得少了,本王非但不会高兴,还要生气,觉得是瞧不起那个‘世子殿下’的身份。所以这次你们太子殿下派郡主来北凉,‘银子’一定要带够啊。”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次凝视着这位年轻藩王,或者说是第一次正眼看待这个年轻人,不过没有急于开口。

突然,徐凤年抬头望向亭外那两名面无表情的普通怯薛卫:“咦?有杀气啊。”

青鸾郡主先是一愣,然后神情剧变,立即转头望去。

但是在满亭人物的注视下,两名怯薛卫都是一脸茫然。

刹那之间,亭内有人拔刀出鞘。一刀之下,威势不弱于顾剑棠的方寸雷。

出于徐凤年的视线缘故,湖边亭内外都跟着盯住了那两名怯薛卫,以至于亭中悬佩御赐金刀的那名魁梧汉子暴起发难,连坐在此人身后的樊白奴都来不及流露出半点惊惧表情。

形势变化,实在太快了。

而那一刀的气势又过于凌厉,就像草原上寒冬时节骤然而至的一场浓烈风雪。

亭内外如有仙人施展了定身术。

从龙虎山下山再于清凉山上山的白莲先生,依旧习惯性笑眯着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里还提着一杯喝了小半的绿蚁酒,白瓷杯中涟漪清浅。

身体微微前倾的杨慎杏、杨虎臣父子,也将注意力放在亭外那对年轻怯薛卫身上,这对沙场猛将,真可谓虎视眈眈,更有一番沙场猛将独有的威严。

而北莽青鸾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头回望的姿势,倾斜的肩头圆润而诱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头留心炭火,怕坏了那份火候,摇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脸庞上,无形中为她增添了几分光彩。

事实上,那名行凶的亭中怯薛卫从抽刀出鞘便悄无声息,到一刀劈下之时仍是不显锋芒,所以这一刀本不该在临近年轻藩王的头颅时,瞬间绽放出那样的雄浑气势。就像两军对垒,骑军对撞,自然是在凿阵之前就已经是马蹄如雷,怎会如春风细雨一般?

可是这一刀,偏偏做到了。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为清凉山看门人的大管事宋渔,身负种种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锐,也慢了一步才回过神。只见他立足之地溅起一阵细微尘土,这位也许是世间二品小宗师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扑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为何宋渔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也不再理会亭内那边的情况,阴森眼神在两名年轻怯薛卫身上缓缓游移,如蛇看鼠。

这次私下会晤,照理说是作为地头蛇的北凉方面,给这几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马威才对。比如演义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掷杯为号,屏风后头的数百刀斧手便会蜂拥而上,要么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腾油锅,主人摆出持筷状。不料年轻藩王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倒是北莽这边率先发难。

这拨不过寥寥四人的北莽蛮子,明知自己面对之人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在与北莽南朝还隔着那支北凉铁骑的徐家地盘上,依旧悍然出手,仅凭这份气魄胆识,就相当可歌可泣。

白莲先生的视线依旧投向亭外,杯中酒,涟漪剧烈,他轻轻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