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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陈芝豹问罪凉王,怀阳关布局战事(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27342字

当徐凤年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后,扭头望去,发现窗外阳光明亮,光线照耀下,窗户附近的尘埃纤毫毕现,但是屋内却有些昏暗。徐凤年从稍远处收回视线,看到了如同一座小山坐在床边的胖子,北凉都护褚禄山。原来是这个家伙的存在,遮挡了那些阳光。

背对阳光的褚禄山嗓音有些沙哑:“南宫先生将王爷带到怀阳关后便不辞而别,我拦不住。”

嘴唇干涩的徐凤年缓缓坐起身,呼吸不畅。一个人的后背其实极薄,所谓的后心更是离心极近,被拓跋菩萨全力一捶后自然远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好在徐凤年对于受伤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久病成医,依循武当大黄庭心法略微内视一番,大致清楚了自己身心的痊愈程度,开口问道:“铁枪呢?”

褚禄山轻声道:“搁在了棺材里。”

徐凤年点了点头:“跟袁二哥说一声,让大雪龙骑军将那杆大纛摘下旗帜,送来此地,至于大雪龙骑军那边,就说需要更换一面崭新旗帜。如果有人阻挠,也不用强硬行事,到时候我亲自去跟那些骑将解释。”

褚禄山说道:“启禀王爷,袁白熊动身去了幽州葫芦口外,至于更换大纛旗帜的事情,王爷不用多虑,老齐本就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如今老齐战死的谍报已经传遍边军,相信没有谁会说三道四。”

徐凤年双手交错放在腹部,没有看向褚禄山:“如果我早一刻赶到龙眼儿平原战场,他就不会死。”

褚禄山摇头道:“如果?那么如果都护府不通过白马游弩手三名校尉的提议,是不是连孙吉、魏木生都不用死了?战场上瞬息万变,生生死死怨不得人,没有那么多‘如果’。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句很轻描淡写的话语。

徐凤年转头望着这个恶名昭彰的男人。徐家称雄西北二十年,不是藩镇割据是什么?褚禄山劣迹斑斑,且身居北凉高位,后世史家一定会不吝啬笔墨来对他进行口诛笔伐,说不定比徐凤年这个北凉铁骑共主还要更加遗臭万年。徐凤年没有因为褚禄山这句没心没肺的话便勃然大怒,这不仅仅因为这位人屠义子禄球儿的下场注定跟北凉荣辱戚戚相关,还因为这个男人,是被徐骁和李义山都认为用兵才华最接近陈芝豹,是北凉真正的帅才人选。甚至可以说,若当年不是褚禄山的公然谄媚,北凉边军青壮派恐怕就要一边倒向陈芝豹,徐凤年世袭罔替的过程绝对不会轻松,最不济要流更多的鲜血,一个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绝对远远不够。但真正让徐凤年选择沉默的原因,在于眼前这个巍峨如山的男人,曾经千骑开蜀,也曾经在离阳、北莽第一场关外大战中力挽狂澜,之前更亲自率领八千曳落河骑军扼杀了董卓的谋划。所以这个将近三十年戎马生涯的褚姓男人,对于沙场,远远比徐凤年更有发言权,哪怕徐凤年是武评大宗师,哪怕徐凤年是北凉王。

褚禄山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生离死别,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了清凉山后面那三十万碑林,缓缓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谁都有亲人,跟齐当国一样。所以不论谁死了,都会有人伤心,不见得就是我徐凤年最伤心。”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不过一想到明年春节,我像往年那样写了那么多副对联和那么多个春字福字,可是那个每年都会跟我讨要的人不在了,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了,心里头就有些空落落的。”

徐凤年抬起头:“第二次游历江湖之前,徐骁带我去过一趟听潮阁底,见到那里摆放有很多灵位,那时候还不太理解徐骁的心情,现在明白了。其实虎头城刘寄奴、褚汗青他们死的时候,就有些明白了。”

褚禄山安安静静听着年轻藩王的自言自语,面无表情。

徐凤年下了床,身形踉跄,褚禄山想要搀扶,徐凤年笑着摆了摆手,褚禄山也没有坚持。

褚禄山领着徐凤年来到不远处一栋幽静院子,跨入内屋。看到那具柏木棺材,褚禄山走近几步,笑着感慨道:“怀阳关搜罗不到上等楠木,就只能让老齐将就着睡了,好在老齐这辈子从来不是个讲究人。还记得当年在西垒壁,这家伙能够把尸体当枕头睡觉,好几次我们去找他,都得从死人堆里找他这个大活人,王妃说过他很多次也不管用。后来到了西北,我们六人的宅子,王妃就只帮着老齐一个人亲自安排,生怕这家伙随便弄个麻雀窝大小的屋子就糊弄过去。后来连娶媳妇也是王妃当的媒人,老齐乐二话不说呵呵答应下来,估计成亲那天揭红盖头才第一次见到媳妇的面。好在这些年老齐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了十多年的折冲都尉,芝麻绿豆大小的四品官,也从没抱怨什么,换成我,早就去义父、王妃那里撒泼打滚了。”

褚禄山突然重重一拍棺材盖:“老齐,别睡了,王爷来看你了!”

徐凤年瞪了眼褚禄山。

后者讪讪然一笑,缩回手,瞥了眼棺材,低声道:“睡吧睡吧,老齐你睡性比天大,打雷也震不醒你,只有‘打仗了,扛大纛’这六个字最管用。”

徐凤年站在棺材旁边,望向屋外阳光洒落在院子里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金黄地衣,轻声问道:“虎头城北边和流州那边如何了?”

涉及军情大事,北凉都护褚禄山就郑重许多,沉声道:“此次出乎双方意料的龙眼儿平原战事,北莽可谓伤亡惨重,丧失了连同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在内的全部精锐斥候,导致董卓和慕容宝鼎领衔的中路大军变成睁眼瞎,八千董家私骑只跑回去一千多人。投入战场的六千柔然铁骑也只剩下两千余人,主要是洪敬岩死后,柔然骑军群龙无首,想必很快就会被北莽各大势力瓜分殆尽,一支不成建制的骑军,是谈不上战力的。最重要的是董家私骑和柔然铁骑的覆灭,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北莽中路大军的灵活性,反观我们北凉,袁南亭的白羽轻骑战力保存良好,只可惜老齐的铁浮屠……”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铁浮屠副将宁峨眉,这次在老齐的命令下留在了清源军镇一带的驻地,手头兵力不过数百人而已,即便加上龙眼儿平原剩下的骑军,也只不过堪堪两千骑。如今大战在即,不适合从何仲忽、周康的左右骑军抽调兵力,否则两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帅真的要造反了。如此一来,铁浮屠恐怕就很难在第二场大战中单独出战。这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毕竟铁浮屠这种宝贵骑军,在战场上两千人和四千人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看到徐凤年的沉思神情,褚禄山继续说道:“按照目前的谍报,董卓和慕容宝鼎都选择按兵不动,这也在情理之中,北莽老妇人的怒火就够他们喝上一壶了。而流州那边,一切都在既定方略中,唯一的变数就是担任西线副将的种檀不知所终。黄宋濮手上那十七八万南朝各路精锐的南下路线,跟当初柳珪兵临青苍城如出一辙,现在就看寇江淮的袭扰有没有本事让黄宋濮失去分寸了,否则让黄宋濮一路顺利推进到青苍城,靠硬碰硬,我们胜算不大。流州之战,只能战于青苍城之外。”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会让八百白马义从进入铁浮屠,从我起,让所有四品以上武将都抽调出一部分亲卫扈骑,我要让铁浮屠在一个月内重新恢复到四千人规模,然后跟随郁鸾刀的幽州骑军一起投入流州战场。”

褚禄山愣了一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眯起眼细细思量其中利害。

徐凤年走到门口:“谢西陲在离开凉州之前,跟我提出一个建议,但是风险太大了,而且对所有凉州边军骑军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伤亡,最关键是这种战损,未必是整个北凉可以承受的。”

褚禄山好奇道:“哦?”

徐凤年自嘲一笑:“好在谢西陲也说要等他亲自去流州边境走一遍,要我等个把月,还说也许到时候他自己就会把那个建议推翻。”

褚禄山笑了笑:“其实当王爷下定决心把一万幽骑悄悄砸入流州时,就已经认可谢西陲的流州经略了吧?”

徐凤年点了点头:“我觉得与其在北莽步步推进下束手待毙,还不如赌一把大的。”

褚禄山斜靠着屋门,莫名其妙感叹一句:“大楚双璧寇江淮、谢西陲,再加上郁鸾刀,三个外乡年轻人啊。”

徐凤年脸色晦暗:“是不是太冒失了?”

褚禄山给了一个模糊答案:“难说。”

徐凤年没有走出院子,而是就那么坐在门槛上。

褚禄山显得有些难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毕竟门槛就那么点地方,就他这体形,一屁股下去估计能把年轻藩王挤出去,只好想了个折中办法,跨过门槛后坐在门口台阶上。

徐凤年问道:“禄球儿,如果真如谢西陲所说行事,你们这帮北凉老人会不会有怨气?”

背对年轻藩王的褚禄山答非所问:“记得在李义山策划下,北凉本地势力被翻了个底朝天,以罪民身份迁徙如今的流州,豪阀家族十去九空,咱们徐家军总算在这块陌生土地上扎根并且站稳脚跟。当时清凉山有一场庆功宴,那时候王爷看着满堂武将,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为何说了句不应景的话语,大意是说徐家想要在北凉长治久安,光靠战刀对外是不够的,对内还需要给辖境百姓一份安稳生活,徐家军不可能一辈子在马背上晃荡,下马以后除了用力享福,也需要用心治理北凉。”

褚禄山抬起头,仰望蔚蓝天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很多武人离开军伍,像林斗房、胡魁这些人,也有很多文人在官场上风生水起,像李功德、严杰溪。但是义父私底下还是忧心忡忡,觉得是他名声太坏的关系,才让北凉拐骗不来外乡读书人,觉得以后王爷你世袭罔替后会很吃力。那次大概是才跟李先生聊过天,王爷破天荒说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么个文绉绉的道理,说完之后,故意板着脸看向我们这帮义子。姚简、叶熙真这两个老学究都忍住笑,我呢,自然是赶紧溜须拍马几句,老齐最缺心眼,跟义父询问到底是啥个意思,让义父尤为开心,又把李先生跟他老人家解释过的话语照搬了一通,把义父给偷偷乐得不行。所以说啊,一根筋的老齐才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

褚禄山语气平静道:“王妃菩萨心肠,对我们这六个义子都好,对谁都没有偏见,只不过好法又不太一样。总是劝我多读书,劝姓陈的那个家伙多笑笑,劝姚简、叶熙真多锻炼体魄……可是六人当中,我禄球儿和其他四个不一定次次都听劝,唯独老齐不一样,只要王妃说什么,比圣旨还管用,有些时候犯了错,明知道王妃不会责怪,依旧惴惴不安,就跟背错书的私塾蒙童一般,我们怎么安慰都没用。王妃逝世的时候,我们六人都是抬棺人,很奇怪,连姓陈的家伙和袁白熊都红了眼睛,我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是老齐没啥表情。我问为什么,这个傻子说义母这是去天上当神仙了,所以他不是很伤心,他就是有些……有些想念。”

徐凤年微笑道:“所以年少的时候,我每次闯祸,都会找齐当国这个义兄,只要让人捎话给他,保管立马带兵前来。那时候也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这个义兄最爽利,帮我解决了麻烦不说,也从不唠叨,从不故意语重心长跟我讲道理,大大咧咧,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感觉天塌下来也有他帮我顶着。记得早年在当时还叫丰州的陵州一个偏远郡城,我和李翰林、严吃鸡和孔武痴四个跟一帮不知道我们身份的将种子弟闹矛盾,给对方的几十名家族私军撵得鸡飞狗跳。那会儿齐当国刚好在丰州附近跟着几位老将军巡视,听到消息以后立即带着两百骑杀到,把那几家将种门庭的仪门都给拆了当柴火烧掉。那场风波闹得很大,因为有担任北凉骑军大统领的钟洪武和一大帮抱团的陵州武将撑腰,害得原本应该累功升任陵州副将的齐当国丢了前程。事后徐骁气得不轻,因为不敢对我这个无法无天惯了的世子殿下发火,就狠狠揍了他一顿。我过意不去,就跟严吃鸡两人偷偷摸摸拎着两坛绿蚁酒去赔罪。要知道那时候我知道齐当国板上钉钉是丢官了,一来我根本没有底气让徐骁改变主意,再者那时候在北凉军中谁愿意听我说话?不能凭借自己给齐当国一份差不多的官职。我都做好看到齐当国借酒浇愁的心理准备了,不承想到了他家,跟没事人一样,只是看到我第一次去他家后,那满脸惊喜,我至今还记得他大踏步向我走来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徐骁登门拜访。”

褚禄山摇摇头,这一次开口说话没有用王爷这个称呼:“小年,你错了。”

徐凤年有些疑惑:“嗯?”

褚禄山缓缓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说的那幅场景。老齐当时看到你,不是像看到义父登门,而是像一个自认没什么出息的庄稼把式,突然看到了离家多年却高中状元的亲弟弟回到了家,而且没有瞧不起他这个哥哥,所以他很高兴,而且很自豪。”

徐凤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么出息?”

褚禄山笑道:“也许在老齐心里,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这件事情上,别说袁白熊,就算是我禄球儿也比不上他。六人当中,只有老齐从始至终,觉得你这个世子殿下有出息,从不怀疑你将来能够成为义父那样的男人。用祖籍是东越人氏的老齐口头禅来说,就是这种事情,‘么的道理好讲’!”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怔怔出神。

北凉都护背对年轻藩王,年轻藩王背对棺材。

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徐凤年突然站起身,褚禄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觉到不对劲,徐凤年轻声道:“没事,不用担心,就算是撕破脸的最坏结果,我目前还应付得过来。”

一袭曼妙身影骤然掠入院落,女子菩萨生青丝,正是烂陀山六珠上师,当年那位牵引襄樊城十万孤魂出城的女子仙师。

只不过此时景象有些触目惊心,这位西域宗师的袍子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看到徐凤年和褚禄山后,凄然道:“有个叫种檀的家伙带着北莽皇帝的圣旨登上烂陀山,里应外合之下,我能逃出来,还是两位上师拼了性命的结果。相信很快就有一封法旨下达给流州那几千僧兵,要他们返回烂陀山。徐凤年,你早点做好准备,就算你们流州成功强留僧兵,恐怕也只会留下一个隐患。”

徐凤年和褚禄山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凝重。龙眼儿平原带来的胜势,竟然这么快就在西域烂陀山还回去了。烂陀山总计两万僧兵的势力,虽然并非凉莽战事中那种能够称为一锤定音的存在,但是这一来一去,几乎就是四万人的差别。原本兵力强盛的北莽能够承受烂陀山倒向北凉,更别提凭空多出两万牵制临谣、凤翔两镇的人马。更重要的是跟黄宋濮大军一左一右,对流州足以形成钳制之势,对兵力本就处于绝对劣势的北凉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徐凤年站起身问道:“大致过程是怎么样的?种檀仅凭一封北莽圣旨就能说服烂陀山那十数位得道高僧?即便早有内应,烂陀山也该继续摇摆观望一段时日才对。”

六珠菩萨捂住心口:“那道圣旨不但点名敕封数位上师为北莽国师,而且承诺北莽会将烂陀山传承视为一国根本,帮助烂陀山弘扬佛法,与道德宗平起平坐,将来共分中原佛道势力。与此同时,种檀孤身登上烂陀山,但是要知道山脚却有奔袭而至的一万北莽精骑。答应下来,宾主尽欢,不答应,在种檀那个疯子死后,双方玉石俱焚。徐凤年,你说烂陀山答应与否?我原本要杀了种檀以绝退路,不料早就成为北莽内应的两名僧人拼去性命阻拦下来,现在仍然倾向北凉的烂陀山高僧……”

她惨笑着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一人了。”

徐凤年思索片刻,先让这位逃亡千里的六珠菩萨安心休养,然后转头对褚禄山说道:“临谣城牧蔡鞍山和驻地位于凤翔军镇的流州副将马六可,都不能放心任用了。两人本就不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用六百里加急驿骑给流州刺史府邸一封密信,让谢西陲顶替蔡鞍山担任临谣军镇的一把手,马六可虽说已经被架空,但是在旧部中威望还在,让青苍城派兵将此人‘护送’到我们凉州的清源军镇。同时分别给予谢西陲、寇江淮两人在西域和流州便宜行事之权!”

褚禄山点头道:“除此之外,仅有郁鸾刀的一万幽骑赶赴流州已经不够了,即便有宁峨眉经过补充后的四千铁浮屠也一样,恐怕得让石符这个新任凉州将军出马才行。”

徐凤年有些无奈:“如此一来,谢西陲的建议就要临时变成我们北凉的重大战略了。”

褚禄山笑道:“沙场厮杀不是士子科考,临时抱佛脚,往往是大有用处的嘛。”

六珠菩萨没有着急离开小院,听着两人并未刻意遮掩的言语,依旧如同听天书一般。

徐凤年让褚禄山带着六珠菩萨去找僻静处养伤,独自留在小院中,然后门口出现一袭再熟悉不过的白袍。

竟然是去而复返的白狐儿脸。她双手按在左右腰间的绣冬、春雷之上,脸色虽然淡漠,但是那种如临大敌的无形气韵,泄露无遗。

这位十八停之后身前无天人的武道宗师,能够让此人如此郑重其事地谨慎对待,自然不是关系还算不错的徐凤年。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到一个修长背影,站在那具棺材旁边,沉默不语。

那个与白狐儿脸一样身穿白衣的男人看似随意背着大小两条布囊,一条藏枪杆,一条藏枪头。

枪名梅子酒。

白衣人伸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语:“齐当国在领兵出征之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以后他万一战死了,就让我抽空回北凉看看。在信上他还傻乎乎希望我能够为北凉效力,说做兄弟的,没有迈不过去的槛。我收到信后就知道齐当国的‘万一’,十有八九会成真,所以破例回到这里,就是想着能够让他别真死了。没想到你徐凤年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好不容易终于练武练成了个武评大宗师,还是半点用都没有,在战场上连一个人都救不下来。”

不管是那场春秋战事里的徐家军中,还是在担任都护十多年里的北凉道,或者是在封王就藩的西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今天破天荒说了很多话。

白狐儿脸双手拇指分别将绣冬、春雷推刀出鞘寸余。

徐凤年站在两袭白衣之间的门口。

与此同时,六珠菩萨也站在院外,整座怀阳关也开始闻风而动,铁甲铮铮,响彻大小街道。

携带梅子酒回到北凉的陈芝豹转过身,直截了当问道:“谁杀了齐当国?”

徐凤年回答道:“洪敬岩。”

陈芝豹反问道:“拓跋菩萨有没有对齐当国出手?”

徐凤年没有继续答话。

他与这位归顺离阳朝廷的白衣兵圣之间,其实说不上话。当初白衣送世子殿下离开凉州是如此,上次在广陵江上重逢一战也是如此。

在黑压压一大片铁甲簇拥下的褚禄山单独大步跨入小院,走到徐凤年身边,高高抛出手中那壶酒,没好气道:“姓陈的,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给老齐祭过酒,给老子赶紧滚蛋!”

陈芝豹抬手接住那壶绿蚁酒,在棺材前蹲下身,打开酒壶,慢慢倒酒在地上。

谁都不知道,清高自负如陈芝豹,这辈子真正视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为徐骁义子且享誉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奸大恶却才华横溢的褚禄山,更不是曾经对他极为推崇的现任凉州将军石符之流,而是这个躺在棺材里的齐当国,一个在北凉在离阳在北莽都名声不显的男人。

先前在北凉,在陈芝豹只有那座远在关外黄沙大漠里的偏远宅子,也只有齐当国多次造访。两人也从无相谈甚欢的场景,就只是默默喝酒。齐当国是一壶壶豪饮,一向不喜欢饮酒的陈芝豹便陪着小酌几杯。每次陈芝豹返回凉州州城,几乎从不住在清凉山王府,都会借住在齐当国的那栋宅子,即便是姚简、叶熙真两人盛情邀请,也做不到这一点。白羽轻骑旧主韦甫诚和铁浮屠上任统领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为何他们心悦诚服奉若神明的陈将军,会乐意跟一个只晓得冲锋陷阵的小小折冲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齐家宅子里私下喝酒的时候,陈将军被那个大老粗借着酒意“教训”几句,也不生气,而只是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那两位跟随白衣兵圣出凉赴蜀的嫡系大将,这么多年一直清晰记得某次新年清晨时分,借住在齐家的陈将军一大早就被齐当国喊起,非要拉着一起去张贴春联和福字,陈将军只得跟着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韦甫诚和典雄畜气得差点当场就要跟没有眼力见儿的齐当国翻脸。在他们看来,陈将军肯下榻在你齐家就已经是天大面子了,竟然还敢得寸进尺,这不是找削是什么?但是不知为何,面对每张贴一副对联一个福字就要不厌其烦念一句“好”的齐当国,陈将军始终没有半点异样,只是在贴歪的时候提醒一声。后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的典雄畜壮着胆子去问陈将军,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战场上齐当国救过陈将军,所以才这么念旧情?陈芝豹当时笑着摇头,说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灭六国,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就像那场妃子坟战役救了袁左宗一样,尤其是救齐当国就多有六次之多,仅是西垒壁战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么刨根问底,陈将军也没有给出理由。

陈芝豹倒酒极其缓慢。倒完一壶酒,轻轻把酒壶放在脚边,抬头看着那具装着那位故人的崭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家军在离阳朝廷声名鹊起却尚未真正成就大势之时,实在是打了太多场苦仗,每逢败仗,需要有人殿后之时,总会有一个不善言辞的憨厚年轻人率先站出来:“我来!”

谁跟他抢他就跟谁急。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钱,当年在兵荒马乱里活下来就已经是赚到了,死了么的关系!

春秋大战,战火纷飞,帝王公卿会死,贩夫走卒会死,沙场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会儿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个年轻人那样生怕自己不战死的家伙,其实也不多。

那时候姓齐的年轻人,在乱世实在活不下去才选择投军之后,靠着出众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骁贴身亲卫小头目,然后在一次次鬼门关捡回命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离阳定鼎天下,徐家军将领风风光光进入太安城,当时满城风雨,都传言他陈芝豹要封异姓王就藩南疆或者两辽,然后是那个刚刚成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姓年轻人,拎着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话:“陈芝豹,你要是敢离开徐家军,以后我就不把你当兄弟了!”

那时候声势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当心、身在太安城的陈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个其实一眼看去就很色厉内荏的家伙,撂出狠话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我齐当国自知配不上你把我当兄弟,但那是你陈芝豹的事,我反正还是把你当兄弟的。

当时陈芝豹没好气给他一句“酒留下,人滚蛋”。

齐当国下意识哦了一声,到门口的时候后知后觉又跑到他跟前,打开酒,很认真说道:“千万别走。”

当陈芝豹决定离开北凉之前,也拎着一壶酒找到齐当国,后者似乎有所察觉,笑意苦涩,大概是记起了当年的情景,齐当国问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陈芝豹摇头。

齐当国生闷气喝完酒,最后说道:“只要你以后不跟北凉做敌人,那就还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时候你用梅子酒杀的第一个北凉人,肯定是我齐当国。这不是酒话胡话。”

陈芝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团,松开手后,化为齑粉紊乱撒落:“信已收到,不过你在信上说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那个高大淳朴的年轻人,不论在沙场上杀过多少人立下多少战功,都没有褚禄山的枭雄气、袁左宗的英雄气、姚简的才子气、叶熙真的迂腐气,身上总会始终都带着一股乡土气。

以至于连死后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着的人一般土气。

陈芝豹站起身,没有转头,冷笑道:“北凉三十万铁骑死绝,到头来就只是保了离阳赵室一个平安?徐凤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凤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仍是没有反驳什么。

陈芝豹转过身的同时,摘下背后那长条行囊,露出梅子酒枪身的真容。

满室寒气。

“这北凉换成是我的话,终有一天……”

陈芝豹嘴角浮起满是讥讽的笑意,视线略微偏转,望向褚禄山,平淡道:“你褚禄山不是想做文官领袖想美谥文贞吗?我给你。”

陈芝豹的视线越过褚禄山和徐凤年,越过院门,依稀可以看到那里的北凉铁甲。

“燕文鸾,袁左宗,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北凉徐家旧人,人人封王。

“石符,胡魁,韩崂山,宁峨眉,典雄畜,韦甫诚,这些北凉将领,人人公侯。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战死沙场,死后也能人人美谥。”

陈芝豹收回视线,终于正视徐凤年:“你呢?你带给了北凉铁骑多少东西?就只有三十万块石碑?”

陈芝豹随手一抹,抹掉布囊,手持梅子酒的枪身。又拿掉那条小布囊,将那枚枪头装上:“虽然你杀了洪敬岩,但是你我心里都清楚,齐当国是因你而死。北凉三十万铁骑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了一个齐当国,我得跟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北凉王算算账。”

徐凤年看着这位兴师问罪而来的白衣兵圣:“褚禄山,你带所有人离开怀阳关,带上六珠菩萨。”

六珠菩萨犹豫片刻,没有坚持留下。

站在院门口的白狐儿脸皱了皱眉:“我留下来,但是不掺和。”

徐凤年摇头道:“你也走,没的商量。”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无动于衷,任由褚禄山脸色铁青地离开院子,然后是六珠菩萨,最后才是深深望了一眼陈芝豹的白狐儿脸。

并没有立即出手的陈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禄山带兵离开怀阳关,好整以暇笑问道:“大约两刻钟后,你就要死了,有没有遗言要说?”

徐凤年开始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名北凉边军离开怀阳关。

陈芝豹也不再说话,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气机,他眯起眼,思绪飘远。

年轻凉王还穿着那双鞋底磨损厉害的靴子。

一路风尘仆仆从广陵道赶到凉州关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曾有谶语流传朝野:西蜀北凉鼠吃粮,蛟龙白衣一并斩。

两刻钟后,怀阳关内数千将卒果然全部撤出怀阳关,足可见北凉边军的井然有序,以及陈芝豹对兵事的洞察入微。

白狐儿脸在跟随褚禄山一同最后出城后,突然拨转马头,拔出腰间悬佩的绣冬、春雷双刀,高高抛出,向城内丢掷而去。

那栋小院,徐凤年走下台阶,陈芝豹缓缓走出摆放棺材的屋子,站在台阶上,手中那杆梅子酒的枪尖,瞬间青转紫。

面对徐凤年这种几近独占武道鳌头的武评大宗师,哪怕此时身负重伤,不管如今身具西蜀气运的陈芝豹如何倨傲狷介,仍然都不会有丝毫小觑之心。

陈芝豹轻描淡写一枪笔直向前递出,不知为何,绝无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紫气流溢的梅子酒在微微侧身的徐凤年胸口一扎而过,陈芝豹手腕轻抖,原本绷直的枪身顿时弯曲如弓,弹向徐凤年胸膛,正是枪仙王绣四字诀里的弧字诀。徐凤年一手轻轻推在枪身弧顶,梅子酒没有被一推而出,而是刹那间爆发出宛如一道天雷落在人间的崩碎劲道。徐凤年变摊掌为屈指,身形缓缓后退,闲庭信步,指指点点,将那些王绣成名绝学之一的崩枪暗劲一一“点化”。

突然,徐凤年身形如遭重捶,双脚不离地向后倒滑出去,在即将贴靠在小院高墙的前一刻,终于停下脚步,后背衣襟也许距离那堵墙面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咽下一口鲜血,双手轻轻挥袖,强行压抑下体内汹涌起伏如潮水的紊乱气机。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那位一枪过后并未乘胜追击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气机刹那流转并不出彩,只有五六百里而已,别说比不得曹长卿、邓太阿等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七八百里,更别说李淳罡生前在广陵江一战,一剑破甲两千六,跨过了被吕祖誉为天人门槛的千里路程,仅就气机流速而言,恐怕陈芝豹还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轩辕青锋。

剑道自古便有意气和势术之争,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一气绵延的重要性,那几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陈芝豹的气机流转不显峥嵘,但依旧能够一枪之内融合王绣的四字诀,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气,便能够拥有十分风流写意。

一招便占据优势的陈芝豹淡然道:“这一枪,是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的北凉边军,不该死得这么憋屈。”

徐凤年没有跟陈芝豹作任何口舌之争,缓缓养势。

先前广陵江一战,徐凤年早就领教过陈芝豹的梅子酒,何况当初倾囊相授陈芝豹枪术的春秋大宗师王绣,本就是北凉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韩崂山两位师弟为徐家效力多年,照理说徐凤年近水楼台,而且本身就对天下驳杂武学融会贯通,对王绣枪术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对其厉害精髓处也该了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面对陈芝豹神出鬼没的梅子酒,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觉,有点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徐凤年在境界之上稳胜一筹,可当真正出手之际,很难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凤年面对当时号称一人力压武评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够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萨那次在西域转战千里,也算从头到尾皆是酣畅淋漓地倾力而出。

现在徐凤年在被拓跋菩萨重创之后,应对那杆梅子酒就越发艰难。

但是不论形势如何危殆,徐凤年都没有任何怨天尤人,没有愤懑于陈芝豹的趁火打劫。

这恰似北凉如今的艰难处境。既然天下大势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军离阳庙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够正大光明,事实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凉去计较那些。

古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徐凤年始终坚信,听不听天命,或者说天命是好是坏,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在自认人事未尽之时,绝不可放弃。

此时,绣冬、春雷长短双刀从怀阳关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凤年无动于衷,任由双刀插在院内地面上,而陈芝豹也没有阻止两柄名刀的落下,仅是枪尖轻颤,紫气微摇。

徐凤年并非不想接下绣冬、春雷,而是不能。

陈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与站在墙脚根的徐凤年相隔约莫一枪距离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凤年看似纹丝不动,而陈芝豹那迅猛一枪却扎在了徐凤年左侧数步之外,梅子酒轻轻抵在墙上,点到即止。

只见徐凤年胸口衣衫被横抹出一条裂缝,逐渐有血迹渗出。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陈芝豹这一枪很快,本是直线扎来,不过还没有快到让徐凤年避无可避的地步,所以徐凤年横跨出三步,可是瞬间梅子酒的枪尖就出现在了心口处。因此当徐凤年返回原地的时候,衣衫仍是被并不尖锐的枪头擦破。

陈芝豹缓缓收回梅子酒。

僻静小院未曾关上院门,微风拂面。

小院角落有一株枣树,硕果累累,一颗颗青红相间的枣子,挂满枝头。每逢秋风初至西北,北凉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枣吃枣,便是体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轻松摇下,有些初为人妇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习俗,更是会站在枣树下,由家族里的晚辈孩童拣选那些枝干纤细的枣树,使劲摇晃,任由通红枣子砸在头顶,寓意早生贵子。

那棵不起眼的枣树上,突然有颗枣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枝头,与下方枝丫和其他枣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后向地面摔去。

徐凤年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双手插入袖口,摆出这副仿佛束手待毙的姿态后,脸色有些苍白,看向陈芝豹。

比枣树更不起眼的枣子轻轻落在地面后,竟然砰然炸裂。

陈芝豹手中那杆梅子酒如同被一柄无形飞剑撞上。

雷落在人间,响在天上。

这是顾剑棠压箱底绝学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气驭万物做飞剑的手腕,心之所至剑之所往的境界,则是吴家剑冢的剑道根柢。

随着第一颗枣子的离枝落地,猛然间落枣如雨,一颗颗急速落地,有些沉闷炸开,有些安静落地。

陈芝豹四周激荡起一圈圈涟漪,高低不一,如无数小石子砸在平静湖面,那幅玄妙画面,就像仙人手笔之下,在一张雪白宣纸上凭空开出一朵朵莲花。

陈芝豹闭上眼睛,握紧梅子酒,哪怕某次涟漪就在他头顶三尺荡漾开来,他仍是没有躲闪,更别说递出一枪来打破僵局。

一圈涟漪在他肩头上方仅寸余处的空中,微微蔓延开来。

陈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凤年的撒手锏,等待徐凤年心起杀念的那个瞬间,至于那些看似玄妙无双的涟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障眼法罢了。

对陈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间没有毫无破绽的先手,他的后发制人,自信便是面对号称杀伤力天下无双的邓太阿,也能一枪破去,故而不论是与谁做生死之战,他都算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眼前这个天人体魄已是强弩之末的年轻藩王。

有些涟漪在陈芝豹很远处极为“漫不经心”地荡起。

当满树枣子落尽之时,徐凤年袖口微动,一柄柄小巧玲珑的飞剑在身前依次安静悬停。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已经在陈芝豹四周消逝的涟漪重新浮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自涟漪中又抽发出一朵摇曳生姿的雪白莲花。

一座小院,如同开满了莲花,隐约有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这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的雷池,以及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

雷池满莲花。

于绝境处,生机勃勃。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里的天地异象,陈芝豹缓缓睁开眼睛,没有丝毫身陷险境的觉悟,反倒是颇有闲情地细细打量起来。

满塘莲花,摇曳生姿。这一朵朵莲花,应该就是徐凤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经继承了高树露那副天人体魄的年轻藩王,需要用这种不用耗费气机的仙人手笔来迎敌,看来龙眼儿平原一战确实已经伤及根本。

陈芝豹视线越过身前莲花,看到徐凤年身前悬停那九柄袖珍飞剑,估计是生怕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凭借这些同样不用涉及气机运转的飞剑,来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杀人。

不知道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传闻中桃花剑神邓太阿的馈赠。据说邓太阿当时一口气送了十二柄,之后徐凤年在神武城外对敌人猫韩生宣,以及在与王仙芝一战中各有折损,难道是没有补齐的缘故?

徐凤年的脸色越发苍白,低头凝望那身前悬停九飞剑,并非陈芝豹猜想那般是邓太阿所赠,而是请求清凉山墨家巨子打造,最终养意而成。

桃花剑神曾经说起过他锻造养育飞剑的过程。邓太阿自幼生长在吴家剑冢那座葬剑无数的阴森剑山,拔出第一把古剑即太阿,只不过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断,邓太阿仍是以剑名作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后又陆续相中与自己生出玄妙感应的十一把剑。因为仇视将自己视为弃儿丢在剑山自生自灭的吴家,邓太阿并未携带任何一把古剑出冢,两手空空孤身离开剑冢后,只取十二道剑意,最终铸造出十二柄飞剑储藏在小匣,分别是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徐凤年在钦天监一战后返回北凉,便依照此法铸剑九柄。

酆都、老蛟。这两剑是一双,分别怀念酆都绿袍儿,还有那个曾在江上扬言“生平唯一剑,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羊皮裘老头。

蠹鱼。这个称呼,第一次听说,是听潮阁那位国士师父说与徐凤年,是一种书虫,相传喜好生活在故纸堆里。

水精。缘于徐凤年铸剑前想起了春神湖那头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大鼋。

美髯。离阳朝廷曾经有位缝补匠,他紫髯碧眼儿,他晚节不保,虽是北凉大敌,但是从徐骁、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还记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经幽州边境倒马关,有个憧憬江湖的孩童壮起胆子向他伸出手,说想要摸一摸徐凤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与橘子徐北枳闲聊,这位谋士曾经打趣他这位新凉王修的是野狐禅,不合正统,难免多灾多难。

羊脂。是徐凤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涂抹猩红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观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够成功说服她返回北凉,带她回家。

蚁沉。树死犹香。人死呢?徐凤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过很多风景,但是到最后,还是最喜欢贫瘠寒苦的北凉,喜欢这个曾经家家户户白衣缟素的地方。

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