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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莽女帝计议南下,斥候战机关算尽(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26536字

江湖上,月黑风高杀人夜;沙场上,秋高马肥用兵时。

所幸尚未入秋,正值酷暑时分,北莽南朝的庙堂大殿内,因为搁置了许多盆冰块,凉意森森。

一位老妇人身穿旧南唐形制的正黄龙袍,没有高踞龙椅,而是意态闲适地坐在龙椅前边的台阶上。

宽敞大殿内站立着四十余人,不显拥挤,而殿内不以文武划分界线。右首一侧俱是身穿黄紫官袍,与离阳参加朝会的官员并无异样;左首一侧则大多身穿便服,但是几乎人人腰扣鲜卑头玉带,显然是北庭甲字豪族出身。举目望去,在这中间,有重新复出执掌兵权的旧南朝第一人黄宋濮,暂时仍然顶着南院大王头衔的董卓,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宝瓶州持节令王勇,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大将军种神通,在北凉流州战事失利的柳珪,陇关贵族的话事人完颜金亮,不但这些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群雄聚集,还有北莽硕果仅存的三朝顾命大臣耶律虹材、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太子耶律洪才,除此之外,年轻一辈则有春捺钵拓跋气韵,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声名鹊起的夏捺钵种檀,以及秋捺钵端孛尔纥纥、冬捺钵王京崇、耶律东床,还有曾经化名“樊白奴”且拥有北莽马上鼓第一手美誉的郡主耶律美瑜,与夏捺钵称号失之交臂的耶律玉笏,等等。

这些人,无疑都是南朝北庭两座朝堂首屈一指的显赫人物,此时所有人都安静望着那名极少出现在南朝庙堂上的老妪。那件龙袍,据说出自春秋遗民里的旧南唐织造世家之手,当年皇帝陛下悦其雍容华贵,特地从六种龙袍图案中挑中了这一件,至今不曾更改。今天老妇人召集众人来到这座辉煌大殿之后,没有急于开口议事,就那么坐在铺有绘制了九条金龙锦绣地衣的舒适台阶上。老妇人脚边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盆,冰堆里插有一柄精致匕首,她拎起匕首随意拨弄了一下冰块,没来由地说道:“听说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有个儿子,先前立下不小军功,作为白马游弩手,还曾到过君子馆一带?”

一手创建了北莽朱魍的李密弼沉声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人,名叫李翰林。此人进入北凉边军后,三年间参加大小战役二十余场,每逢战事必定身先士卒,如今已经官至游弩手校尉。”

老妇人笑道:“才三年啊,就当上北凉游弩手的校尉啦?不都说天底下就数他们北凉边军升官最难,而白马游弩手升官更是难上加难吗?要么是这个年轻人的爹实在手眼通天,要么就是咱们北莽边军的脑袋太好砍。”

北莽女帝此言一出,董卓、柳珪这拨人脸色明显有些难看,而种神通、慕容宝鼎这些没有掺和凉莽大战的大人物,则要云淡风轻许多,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笑意。

老妇人瞥了眼跟众人分开而站的李密弼,似乎想起一些事情,笑道:“我北莽五大宗门,且不说那个一人即宗门的呼延大观,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四大宗门可谓人多势众。剑气近黄青,铜人师祖,口渴儿,小念头,这些个顶尖高手,鼎鼎大名,连朕都早有耳闻,结果都折在了北凉。朕在北庭也听说过离阳江湖素来瞧不上咱们北莽的江湖,说各自挑选十大高手捉对厮杀,便是给他们离阳的武道宗师提鞋也不配。记得那会儿,所有人都告诉朕这种言论是无稽之谈,是离阳人井底之蛙了。”

老妇人自顾自笑出声,没有丝毫怒气,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生“有眼无珠”的洪敬岩,抬头看着这位毁誉参半的柔然铁骑之主:“洪敬岩,你曾经跻身旧武评十人前列,那位魔头洛阳都算是你在棋剑乐府的晚辈,你来说说看,你杀不杀得掉那位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北凉王?”

洪敬岩面无表情抱拳道:“杀不掉。”

老妇人点了点头:“那让你跟慕容宝鼎,还有种神通的弟弟种凉三人联手,又如何?”

洪敬岩依旧摇头道:“杀不掉。”

老妇人哦了一声:“如此说来,到了那位年轻藩王的境界后,就只有拓跋菩萨才能与之一战了。真是可惜了,如果不是西楚那个姓姜的小妮子从中作梗,当时李密弼在西域就可以得手。”

洪敬岩默不作声。葫芦口一役,连同主帅杨元赞在内全军覆没,唯独他的柔然铁骑侥幸避开北凉两支重骑军,得以突围而出,虽然伤亡颇为惨重,但是好歹保住了柔然骑军的建制,不至于沦落到被瓜分殆尽的地步。可洪敬岩在北莽的名声也因此大为受损,如果不是北庭有一帮勋贵帮忙说话求情,柔然铁骑就不会继续姓洪了。事后董卓最恨洪敬岩的避战自保,把凉莽大战的失败根源归罪于柔然铁骑的擅离职守,如果洪敬岩愿意阻滞凉州骑军,等到他麾下那支董家骑军驰援葫芦口,大将军杨元赞的兵马就算难逃大溃,也绝不至于尽死于葫芦口内。

老妇人笑了笑:“那个徐瘸子一辈子只是个小宗师境界,倒是有个有大出息的儿子。难怪早年跟朕说过,说他爹生前喝了酒后总说你徐骁不要长大了就心太大,以后孙子能顶你两个徐骁。”

黄宋濮、柳珪这拨功勋卓著且忠心耿耿的老将军,脸色有些古怪和难堪,而拓跋气韵、种檀这些青壮将领也是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毕竟有些在北莽流传多年的宫闱消息,不管如何言之凿凿,只要当事人不点头,那就都当不得真。

老妇人玩笑道:“曹长卿死在太安城外,但是除了徐凤年,还有个桃花剑神邓太阿,如果这两人再喊上两三位境界相差不多的帮手,比如隋斜谷之流,那么朕的这颗脑袋,是不是跟当年弱水畔的旧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样,徐凤年那小子说拿走就拿走了?不妨告诉诸位,不仅仅是离阳钦天监的炼气士死得七零八落,咱们北莽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那些个飞来飞去的陆地神仙,他们的动向,已经不易掌握了。如果今天徐凤年突然出现在大殿外头,你们如何阻拦?”

大殿上寂静无声,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刁钻且诛心的问题。

老妇人拿着匕首轻轻敲碎一块冰,也没有为难这帮位高权重的北莽重臣,轻声感慨道:“总说江湖武夫不过百人敌,沙场大将才是万人敌,又说破家县令灭门郡守,看上去好像只要当官,不论文武,都是要比习武要威风的。所以朕一直不明白,当年那个徐凤年放着好好的世子殿下不当,跑去江湖逛荡然后去武当山练武算怎么回事,更奇怪徐瘸子怎么就能容忍嫡长子的肆意妄为?那时候朕只以为徐凤年是无奈之举,想要跟陈芝豹争夺北凉铁骑的兵权。战功声望,肯定拍马难及,只好想着给自己找条退路,既然庙堂厮混不下去,趁着还有些家底,不如跑去江湖耀武扬威。回头再看,徐凤年若不是真被他折腾出一个武评大宗师,陈芝豹就不会离开出凉入蜀……”

说到这里,老妇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董卓悄悄叹了口气,然后这个胖子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一名年轻女子——郡主耶律美瑜。

如果当年徐凤年“理所当然”地不堪大任,陈芝豹最终在北凉取而代之,那么凉莽大战也许根本就打不起来,北莽多半会选择辽东或者是蓟州作为南侵入口。道理很简单,一方面是忌惮白衣兵圣陈芝豹的用兵如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陈芝豹通过耶律美瑜,向北莽隐蔽地传递出一种姿态,那就是北莽如果在北凉以外的地方开战,从蓟州南下中原也好,跟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展开决战也罢,北凉边军都会袖手旁观。但是陈芝豹只承诺北莽打下太安城之前选择作壁上观,之后的打算并未给出任何承诺。这份默契,自然不可能留存纸面,但是董卓相信陈芝豹当年的确有此打算。

要说正是徐凤年亲手把北凉拖入两国之战的泥潭,也不全是荒谬之论。当然,那时候整个北莽都不认为自己会输,而仅仅认为即便打下北凉也属于无利可图而已。最终的结果,让北莽和离阳双双措手不及。现今北莽已是骑虎难下,哪怕之前坚持要先下两辽直扑太安城的北莽权臣,不管内心如何幸灾乐祸,都不敢流露出半点异议了,因为坐在众人眼前的皇帝陛下,别看是那般慈祥老妪的温和模样,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时候谁敢揭她的短,真的就是死路一条。

老妇人收起思绪,缓缓道:“太平令稍后就到,那么现在这栋大屋子里,差不多聚集了北莽所有说得上话的人物,接下来朕希望各位畅所欲言,不过在共商国是之前,朕有件小事要你们去做。”

所有人顿时如临大敌,不约而同地摆出洗耳恭听的恭谨姿态。

老妇人提起那柄沾带些许冰碴的匕首,指了指董卓、柳珪两人:“虎头城附近的龙眼儿平原一带,以及流州北境,北凉斥候肆意游弋。世人皆言白马游弩手是天下第一等的斥候,朕不愿意相信。董卓你的乌鸦栏子,还有柳珪你的黑狐栏子,都是我北莽最精锐的马栏子,朕希望在入秋之前,不论你们战死多少人,都不想再看到哪怕有一标北凉游弩手的踪影。”

董胖子一脸肉疼,柳珪欲言又止。

老妇人没有收起匕首,冷笑道:“我们在北凉关外死了三十万儿郎,再死个千把人算什么!所有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全部撒出去!”

老妇人脸色越来越冷冽,厉声道:“别说离阳朝廷地方上刺史一级的邸报,我们连节度使、经略使的邸报都能获取,但是与北凉大战在即,竟然连北凉边军的具体兵力部署,都拿不到半点有用的谍报,一封都没有!真是天大的笑话!”

柳珪躬身沉声道:“微臣的黑狐栏子不惜死在大战之前!”

董卓不得不附和道:“乌鸦栏子也一样。”

此时太平令捧着一支卷轴步入大殿,在北莽女帝的眼神授意下,铺展在台阶下方。是一幅巨大的凉莽对峙形势图,长宽各一丈有余,虎头城,怀阳关,柳芽、茯苓、重冢三座军镇,再到正在火速营建的拒北城,整个凉州关外尽收眼底,至于四州城池关隘,更是详细精确到县城的地步。在地理之外,北凉大雪龙骑军、左右骑军、龙象军、两支重骑军等所有野战主力,也都标注在某个驻地附近,从领军主将到大致兵马人数,都有朱笔批注。

老妇人站起身,将那柄匕首随意丢入冰水交融的瓷盆,走下台阶,低头看着那巨幅地图:“朕自登基以来,除了任命领军大将,从不对具体兵事指手画脚,这次破例一回。”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聚精会神地俯瞰地图。太平令站在她身边,平静道:“第二场南征大战,定在入秋之时,不设主帅,为了避免出现某些情况,拓跋菩萨已经卸任北院大王一职,只领一路亲军。”

太平令安静看着南院大王董卓。

那个胖子一脸无懈可击的茫然。

北莽元老耶律虹材嗤笑道:“董胖子,这次装傻可不管用喽。”

董卓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茫然”了很久,终于还是敌不过太平令死死盯住他的眼神,先是哭丧着脸望向皇帝陛下,发现老妇人始终无动于衷,董胖子很快恢复吊儿郎当的常态,嬉皮笑脸道:“既然咱们军神都不当北院大王了,我董卓何德何能,哪敢一个人在官职上领衔群臣,这个南院大王,我也不当了。”

等到董卓松口,太平令这才继续说道:“第一线总计四路大军,董卓,黄宋濮,慕容宝鼎,柳珪,各设副将一名,分别为洪敬岩、种檀、耶律东床、拓跋气韵。”

设置四路大军并不奇怪,但是这副将一说,就很值得咀嚼玩味了。董卓和洪敬岩这一路,曾经是争夺南院大王的对手,董家私军和柔然铁骑一步一骑,皆是北莽头等精锐,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黄宋濮和种檀这对老少搭档,很让人期待。老将黄宋濮不用多说,昔年名义上的南朝群臣领袖,本身又是北莽十三位实权大将军之一。而种檀已经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证明了虎父无犬子,虽说葫芦口一役是北莽大败,但是这并不能否认种檀在之前三场攻城战里的亮眼功绩,作为大将军种神通的嫡长子,未来北莽出现史无前例的父子两人大将军,已经被视为板上钉钉的局面。而慕容宝鼎和耶律东床,仅是两个姓氏,就很让人遐想联翩了。大将军柳珪和四大捺钵之首的拓跋气韵,两人同领一路,也足以寄予厚望。

太平令沉声道:“董卓和慕容宝鼎这两路大军,过虎头城南下后,负责凉州关外战事,黄宋濮进攻流州青苍城,切断流州龙象军跟凉州拒北城的联系,还需牵扯清源军镇一带齐当国的铁浮屠,以及袁南亭的白羽轻骑。柳珪屯兵幽州葫芦口外,以防幽州骑军将此处作为出兵口。在这之间,种檀尤其要注意北凉骑将曹嵬一部的兵马动静,以防此人在临谣军镇一带突入我南朝腹地。董卓步军务必要在入冬之前,拿下北凉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而慕容宝鼎你的任务就是歼灭柳芽、茯苓等军镇的北凉骑军。”

太平令看着神态各异的八名将领:“也许各位要问假若何仲忽和周康的两支北凉主力骑军向北推移,我们当如何应对,答案简单至极,第一线之外,我们还有第二条战线与你们呼应,同样是四支大军。种神通,完颜金亮,赫连武威,王勇,你们各领一军,到时候驻扎在虎头城北部的龙眼儿平原,伺机而动。何仲忽的左骑军何时北上,种神通和完颜金亮就何时南下。与此同理,赫连武威和王勇针对周康的右骑军。”

不等大殿众人提出异议,太平令又说道:“太子殿下和拓跋菩萨会各领一军,作为第三线援军,会紧随第二条战线的大军向南推进,只要凉州关外战场出现意外,就需确保在一日之内赶至战场。”

这样的调兵遣将,让人瞠目结舌。

不是太剑走偏锋,更不是太过高屋建瓴,而是太“正”了。就跟稚童打架一样,只会蛮力,一拳一脚,你来我往,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所以显得格外平庸无奇。

这根本不像是北莽帝师殚精竭虑后该有的大手笔,差不多随便从北莽大军里拣选个用兵平平的千夫长,就能给出这样一份部署。

最关键的在于这种用兵,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冷血残酷,摆明了要逼着第一线四路大军,尤其是中间两路去跟北凉死磕到底,没有花哨,没有回旋余地,就是拼了命去跟北凉边军互换兵力,要么惨胜,要么死光,总之绝对没有好下场。

董卓眼神阴沉,慕容宝鼎更是满脸怒色。

无形中跟慕容宝鼎变成一根线上蚂蚱的副将耶律东床,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转头看向爷爷耶律虹材。老人只是摇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

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和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等人,虽然不是第一线主力,但大多心情沉重。

种檀面无表情,拓跋气韵如释重负,继而会心一笑。

极少在朝堂露面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给人一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悠闲感觉。

太平令对朝堂上的凝重氛围视而不见,低头将视线偏移到离阳河州蓟州等北边地带:“这场仗,既是战于北凉拒北城以北,更战于北凉以外。我有几个问题,诸位是我北莽砥柱栋梁,不妨为我解惑。第一问,是两淮道节度使蔡楠和经略使韩林对北凉的态度,一旦北凉战事不利,以蔡楠所部为主力的两淮边军是见死不救,还是愿意冒险西进?”

一向沉默寡言的赫连武威破天荒率先开口道:“绝对不会,离阳朝廷刚刚为蔡楠封侯,不管蔡楠本人心底对北凉持有何种心思,肯定不敢擅自出兵,况且蔡楠作为顾剑棠旧部大将,他的举动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注定不愿连累包括唐铁霜在内的一帮同僚。”

太平令点头道:“第二问,在蓟州将军袁庭山带走李家雁堡骑军后,并且离阳朝廷如今已经将其留在广陵道,与宋笠一同辅佐吴重轩收拾残局,在这个前提下,离阳多半会让卢升象或是许拱其中一人赶赴蓟州,他们的到来,对两淮边事走向有没有决定性影响?”

拓跋气韵微笑道:“在我看来,不但卢升象会进入两淮,恐怕兵部侍郎许拱也会同时到达。只不过这两人的用处,对北凉战事并无裨益,而是跟先前顾剑棠的主动出击一脉相承,都只是离阳希望我北莽铁骑坚持打北凉的决心而已,并且还能够防止一旦北凉溃败,我方势如破竹地兵临太安城。有蔡楠大军和这两位离阳名将亲临北边,再加上顾剑棠的两辽大军,想必那位赵家天子才能真正安心。所以卢升象、许拱的到来,改变不了接下来的北凉战况。”

太平令对这名后起之秀微笑致意,然后又问道:“第三问,先前北凉曹嵬一万骑隐藏在西域,试图绕道长途奔袭我南朝腹地,若非那场青苍城战事告急,不得不浮出水面,实为大患。如今流州青壮和烂陀山数万僧兵尽为北凉所用,流州兵力不减反增,又有西楚双璧之一的寇江淮担任流州将军,双方与龙象军三足鼎立,可有应对之策?”

种檀淡然道:“流州青壮我们自然动不了,可那烂陀山不是不能策反。烂陀山之所以倾向北凉,除了北凉王徐凤年本人对天下佛门表现出善意,那位女子菩萨的作用至关重要。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杀不了徐凤年,可以尝试着刺杀那位六珠上师,同时跟烂陀山其余势力接触。我北莽灭佛不假,但不妨敕封烂陀山高僧为我朝国师,只不过这需要陛下的一道圣旨。”

太平令点头道:“圣旨已经备好。”

种檀毫不奇怪,干脆利落地抱拳道:“末将愿亲自前往那西域烂陀山。”

太平令答应后,说道:“第四问,两淮事了,西域事了,蜀诏是不是可以添一把柴火?”

李密弼微笑道:“南诏那位让辖境怨声载道的赵姓郡王,其实早已是我北莽内应。西蜀道也有一位被我精心策反的大人物,官至经略使。若说这两人帮忙领兵越境去打北凉,那是高估他们了,只不过成我北莽大事不足,败离阳事则有余,而且是绰绰有余,到时候大可以当弃子用,让北凉王徐凤年彻底变成臭名昭著的离阳叛逆。有大雪龙骑军擅离藩王辖境在前,又有两人打着北凉旗号起兵造反在后,相信离阳聪明人都看得明白,可是中原百姓嘛,估计就要信以为真了。大概只有等到北凉边军死绝之时,徐凤年战死之际,才会恍然大悟,哦,那姓徐的其实没有造反。”

完颜金亮嗤之以鼻,赫连武威皱了皱眉头。

这种鬼蜮伎俩,且不说用处大小,但归根结底,就跟李密弼的身份一样,见不得光,也难登大雅之堂。

太平令笑着说道:“此举真正的意义,不在那点虚无缥缈的中原民心,而是给离阳朝廷一个理直气壮去约束漕粮入凉的绝佳理由。离阳的中原腹地,从靖安王赵珣到经略使温太乙再到副节度使马忠贤,都与徐凤年积怨已久,相信他们会乐见其成。即便太安城那边最终说服年纪轻轻的赵家天子放开漕粮,但是让他们慢上一步,让北凉边军为此多死几千甚至有可能是几万人,总是好事。”

一直低头俯瞰脚下地图的北莽女帝,突然抬起头,问道:“朕有第五问,那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甲天下,徐凤年麾下武将号称足以让我北莽和那离阳自惭形秽,那么朕就向诸位问一事,褚禄山、燕文鸾、袁左宗、陈云垂、顾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仅是二品从二品大将,就有如此之多,北凉如此之多的当代名将,如此之多的大好头颅,我北莽百万大军,为何不取之?!”

老妇人猛然间踏出数步,重重踩在地图上,朗声道:“朕不需要你们回答第五问,朕有第六问,殿上诸位,可有谁愿意开疆裂土,封王拜相?!”

大殿众人俱是心口一颤。

老妇人大笑道:“听好了!那离阳版图有三十州,接下来的大战,杀北凉三品将领者,如凉州将军石符、陵州将军韩崂山、幽州将军皇甫枰、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流州将军寇江淮等人,一律封侯!

“杀北凉道三品以及三品以上文官,诸如李功德、宋洞明、杨光斗、常遂、徐北枳、陈亮锡之流,一律封侯!

“杀陈云垂、顾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人者,封双字王!日后吞并离阳,便可在那中原就藩一州之地!

“杀褚禄山、燕文鸾、徐龙象、袁左宗四人者,封一字王,在离阳中原就藩两州之地!”

老妇人脸色狰狞,最后说道:“杀北凉王徐凤年者!封一字并肩王!兼任辖境囊括整个中原的南院大王!特别敕封为凉王!除去北凉道四州作为其藩地,还可另取中原任意膏腴一州!”

满堂沉默。

寂静无声。

董卓哈哈大笑,眼神炽热,抱拳高声道:“启禀陛下,褚禄山的头颅,我董卓定当笑纳!”

慕容宝鼎扫了一眼地图,眯眼道:“那么锦鹧鸪周康等人的脑袋,我就收下了。”

黄宋濮朗声笑道:“所幸流州还有徐龙象、寇江淮、杨光斗和陈亮锡这四颗脑袋,还算值钱。”

老妇人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入地图上的北凉境内,最终一脚踏在清凉山。

今年下雪之前,朕就要让你们北凉每一寸土地都染上鲜血!

武当山大兴,许多香客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至武当烧香,外乡香客尤以京畿和靖安道两地最多,武当诸多山峰的大小道观都提供借宿,以至于连前不久才“开山”的小柱峰,那座崭新的青山观也是香客络绎不绝。武当主峰紫虚观和洗象池,小莲花峰柿子林和龟驮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画,这些景点无疑是引人入胜的风光独到处,但武当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让香客如沐春风。辈分高如陈繇、俞兴瑞,尊贵如掌教李玉斧,也会一直遵循吕祖订立“我山道人,每旬解签”的规矩,为登山香客无偿解释签文。只不过武当山香火这般鼎盛,有个人堪称厥功至伟,那就是曾经在山上结茅修行的新凉王徐凤年。他当年所住茅舍不远处的洗象池如今成为当世江湖人的朝圣之地,更为武当山吸引无数慕名而来的女子香客——烧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轻人实在太富传奇色彩,身为异姓藩王,位极人臣,手握北凉三十万铁骑,作为武人,跻身武评四大宗师,而且据说长得玉树临风,口口相传,更是被誉为人间谪仙人,其风流不输当年西楚曹长卿。如此一来,武当山便出现了极其有趣的一幕:不同于别地寺庙道观,武当的女子香客越来越多,且多是妙龄女子携伴而来。

当徐凤年和李玉斧、余福在暮色中分别,师徒二人继续登山前往武当主观,徐凤年则前往那栋茅舍,不料在那边吃了个闭门羹。远处望去屋内明明有依稀灯火,等他临近后,先是灯火骤然熄灭,然后就敲门不应。徐凤年有些莫名其妙,只当是她难为情,没脸皮跟自己同住一屋,这让徐凤年哑然失笑。其实当年她搬书登山后,两人就住在一起,只不过跟同床共枕无关。他睡那张小床板,她只能可怜兮兮地在屋内角落打地铺。那会儿世子殿下可不会怜香惜玉,再者估计小泥人也绝对不会承他的情,若是徐凤年果真提议他睡地上,估计她才要睡不安稳,只会以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清凉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无良的世子殿下欺负得惨了。两扇纤薄木门,就这么把这位连钦天监都硬闯入内的年轻藩王给挡住了。徐凤年转身,看到一张大概是她忘了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凤年坐在那张当年还是骑牛的亲手编织的椅子上,双手插在袖子里,抬头望着银河流淌的璀璨星空。天阶夜色凉如水,只可惜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

徐凤年独坐片刻,实在是百无聊赖,就借着星光去毗邻茅舍的菜圃看了一趟。居然绿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样。菜圃搭起了许多木架子,爬满了藤蔓依依的黄瓜丝瓜,开着许多朵黄色小花,稍稍低矮一些,便是那些青椒,竟然还有些圆滚滚的西瓜躲藏在绿意中。徐凤年数了数,有五六个,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徐凤年总觉得它们长得娇憨可爱,心想等它们长大以后,摘下来拿去洗象池内冰上一冰,一定会很好吃,但他也许又舍不得吃。

徐凤年回到小竹椅上坐下,闭上眼睛,但是什么都不去想。

吱呀一声,屋门轻轻打开,只开了一条缝隙,姜泥偷偷看着那个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独自登山以来,一开始习惯性打地铺,后来鼓起勇气,把竹席往小床板上一铺,这些日子睡着都挺有滋味。先前听到徐凤年的熟悉脚步,她第一件事就是光脚跳下床,关门,然后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丢,躺在席子上装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装死。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很有宗师风范。等了很久,等到他起身离去又返回坐下,然后就彻底没有了下文,反而让姜泥开始发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怕那个最喜欢记仇的家伙来个秋后算账。她好一番天人交战,这才壮起胆子打开门缝,结果看到那家伙破天荒安安静静坐在外头,丝毫没有跟自己计较的意思。

突然一个清脆声音响起,姜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瞬间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愤懑道:“徐凤年!你偷我东西!”

正在啃咬一根黄瓜的徐凤年转过头,一脸天经地义的欠揍表情:“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么可以说是偷东西?”

姜泥板着脸伸出手,斩钉截铁道:“给钱!”

徐凤年似乎早就料到这一茬:“身上没钱,先欠着,明儿跟李掌教他们借些铜钱,一根黄瓜你收我几文钱?一文还是两文?”

姜泥犹豫片刻,底气十足道:“两文!”

徐凤年笑意温柔,咬着黄瓜,含混不清道:“你就不知道喊价三文啊?”

姜泥先是愣了愣,随即恼羞成怒道:“说两文就两文!”

她很快补充一句:“但不能是永徽通宝的二文钱,必须是祥符通宝的二文制钱!”

徐凤年打趣道:“哟,集齐了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儿开始打算收藏祥符制钱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姜泥气呼呼道:“你管我?!”

徐凤年转回头,默不作声。

姜泥来到他身边,防贼一般警告徐凤年:“西瓜还小,你可不能偷摘了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清凉山梧桐院,二等丫鬟有黄瓜、绿蚁、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红薯和青鸟。有些人还在,有些人已经不在。

姜泥回屋子搬了张小椅子坐在离他稍远处,用眼角余光看着他慢悠悠吃着黄瓜,像是在吃着她的铜钱,两文钱。

徐凤年停下嘴,拎着半截黄瓜,轻声道:“谢西陲他们都挺好,你不用担心。广陵道那边也如我先前所说,除去西垒壁战场之后的零星厮杀难免血腥,离阳朝廷的收尾大体上还算温情脉脉,对文官都很善待安抚。宋家成了新广陵道本土官员的领头羊,赵家天子特别下旨征召那个宋茂林入京担任翰林院学士。原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剑康的一位得意门生,对广陵道读书人素来天然亲近,一到广陵道不是先去衙门任职,而是大摆筵席,曲水流觞,喊了数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谈,加上邀请二十余位上阴学宫的稷上先生,堪称一桩十年难遇的文坛盛事。而作为戍守广陵道主要武将之一的宋笠,也马上跟一位出身广陵道豪阀的女子成亲。种种迹象,都证明太安城不希望广陵道再起波澜。”

姜泥没有说话。

徐凤年转头望去,看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动人容颜,柔声道:“这个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你的运气一向不错,也在这个‘往往’之内。”

姜泥淡然道:“不用安慰我,我从来就没觉得西楚复国有多么需要我。”

徐凤年笑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姜泥突然问道:“那么北凉呢,是不是没有了你就一定不行?”

徐凤年跟她对视,郑重其事道:“没了我当然不行啊!”

姜泥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笑了笑,重新吃起了黄瓜:“如果徐骁没死,如果我师父李义山还在,如果陈芝豹愿意辅佐我当北凉王,如果朝廷对西北边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慕容耶律两姓内讧,如果北凉边军不是三十万而是五十万……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我就显得很重要了。”

姜泥歪着脑袋:“你在跟我诉苦?”

徐凤年还了一个白眼给她:“我又不苦,显然是跟你臭显摆来着。还记得吗,当年我跟你说我这么天赋异禀根骨清奇的习武天才,只要给我两三年工夫,就能练出一个天下无敌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你那会儿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白痴差不多,现在如何?”

姜泥没有反驳什么,但露出“你踩到狗屎而且还是个大狗屎窝”的不屑神色。

徐凤年抬手高高抛掉那一小截黄瓜屁股,满脸扬扬得意:“我收了三个徒弟,以后江湖假使还有武评的话,那么王生、余地龙、吕云长他们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评前二十,余地龙那个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独占鳌头。”

姜泥哦了一声:“余地龙?就是那个在幽州骑军里当斥候的孩子?”

徐凤年点点头。

不承想姜泥下句话的威力无异于飞剑取头颅:“连我在武当山上,都听说了那个扶墙而出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厉害的天下第一。”

徐凤年呆滞当场,然后姜泥就听到那位“扶墙宗师”在那里碎碎念着“清理门户”。

姜泥抬头痴痴望着那条悬挂在天空的银河。跟随棋待诏叔叔去了广陵道后,一直听那里的百姓将其说成是“天上广陵江”。

徐凤年跟随她一起望着那条天上大江,喃喃道:“听说南疆有十万大山,听说辽东大雪犹胜西北,听说南诏有座蝴蝶泉,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首尾相接,从树上一直垂挂到水面……”

姜泥听着他的念叨,轻声道:“那些让你心心念念的地方,你以后都会去看一遍吗?”

徐凤年眯起眼眸:“当然想啊。”

姜泥收回视线:“明天我想去山顶的紫虚观烧香。”

徐凤年纳闷道:“祈福许愿?还是跟人求签?”

姜泥没好气道:“要你管!”

徐凤年一笑置之:“如果我没有记错,明天会有武当掌律真人陈繇亲自解签,不管你睡懒觉起得多晚,我也能让老真人第一时间帮你解签,谁让我是武当山的天字号大香客,他们哪敢怠慢。”

姜泥正要刺他几句,徐凤年已经率先开口道:“当年邓太阿赠送给我十二柄袖珍飞剑,后来跟韩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萨那几场死战,毁坏了许多,已经凑不成一套,我后来便让清凉山后山的墨家大匠重新打造了一套九柄,分别跟我的几种剑意相契合,九柄飞剑的名字分别叫作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姜泥不客气道:“酸,真酸!”

徐凤年哈哈大笑,收敛笑意后,轻声提醒道:“对了,明天烧香的话,有些琐碎事情得先跟你说上一说,省得你无头苍蝇乱撞。请香不用多,不是买一大把就显得心诚,三炷香足矣,而且请香的铜钱必须许愿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当烧殿香和坛香又有分别,尤其前者讲究一个‘香不过寸,过寸则不灵’,后者以檀香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带香火的,不是你这般临时抱佛脚,哦不对,是抱真武大帝的脚,这么说好像更不对了……进了道观,男左女右,无论是走台阶还是过门槛,都不要走正中间。许愿之时,不要随意许诺日后供养之事,这在道观和寺庙都是一个道理,菩萨也好,真仙也罢,都不差你那一炷香。还有,在武当烧香,据说求平安顺遂最灵,切记不要许愿太大。以后若是许愿应验,莫忘了还愿……”

听着徐凤年不厌其烦地絮叨,姜泥心境祥和,心底还多了一些让人感到暖洋洋的温暖。只不过徐凤年果然没有让姜泥“失望”,最后一句话露出了色坯本色的狐狸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当山许愿早生贵子也是可以的!”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想起了当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杀帖》,末尾处,是姜姒誓杀徐凤年。

徐凤年看着她呼吸时胸口微颤的风景,笑眯眯道:“小泥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姜泥冷笑不止,不再仅仅是当年吵架斗嘴总是一败涂地的小泥人,如今颇有几分西楚皇帝陛下的风采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武当诸峰的悠扬晨钟同时响起。

武当主峰大莲花峰的紫虚观外广场上,站着数百位各个辈分的武当道士,不但如此,还有数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传是上代掌教洪洗象从古籍里翻出的拳法,圆转如意,中正平和。

领拳之人,是三人,武当现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余福,还有一袭青衫悬玉佩的北凉王徐凤年。

清风徐来。

自然而然。

满山雾气,仙气,侠气,意气。

原本信誓旦旦要独自去烧香的姜泥,偷偷站在广场后方,踮起脚尖看着那个修长身影,听着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窃窃私语,她笑了起来,脸颊两侧浮现两个酒窝。

姜泥在徐凤年打拳结束后,正大光明地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视线之中,微微红着脸牵起他的手。

他昨夜说过,他的习武,起始于武当山,那么他的江湖,也应当终于武当山。

在这始终之间,甚至在始终之后,都有她。

两国之战,先死谍子。两地之战,先死斥候。凉莽之战,谍子斥候皆死。

离阳祥符二年的大暑时分,大战尚未正式揭开序幕,但是西北关外已经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不同于先前边境双方探子的相互游弋观望,在勃然大怒的北莽女帝下旨后,一股股北凉游弩手和北莽马栏子开始相互换命,几乎是见之即死战到底。短短两旬,大小遭遇战四十余场,北凉白马游弩手已经伤亡多达八百骑之多,董卓的乌鸦栏子、柳珪的黑狐栏子作为北莽斥候主力,折损更在千骑之上,至于出自南朝陇关边军的杂流马栏子,更是不计其数。天底下大概只有这座黄沙飞扬的战场,才可能出现敌我双方大规模斥候捉对厮杀的遮奢手笔。要知道在中原历史上,不乏寥寥百骑流寇便可剽掠数州之地,以至于流毒千里令京师震动的记载。由此可见,无论是前哨斥候,还是野战轻骑和用以一锤定音的重骑,凉莽都达到了足以让后世叹为观止的骑军战力巅峰。

随着虎头城一带边境线上斥候战况越来越惨烈,这也意味着兵力更胜之前的北莽大军,即将孤注一掷地倾巢出动,到时候便会是草原大空,尽起兵马举国南下,寇边凉州。

入秋之前,一场战事决定了凉莽双方大部分斥候,最终都没能熬到秋风起时。

前任南院大王董卓的小舅子、乌鸦栏子统领耶律洪才,和大将军柳珪的心腹爱将、黑狐栏子主将林符,在龙眼儿平原以两百骑陇关马栏子诱敌深入,总计伏兵一千四百骑精锐,诱使凉州白马游弩手三位校尉之一孙吉所率领的四百骑,孤军闯入虎头城以北一百六十里的龙眼儿平原腹地。校尉孙吉战死当场,三名都尉悉数死在断后途中,仅有一百二十骑游弩手突围撤至龙眼儿平原南端,人人负伤,但是依旧被林符两百黑狐栏子截断退路。

此时林符麾下骑卒列阵于一百多骑北凉游弩手和虎头城之间,他的背后,依稀可见那座昔年离阳王朝边关第一雄城的轮廓,董卓在破城之后,曾经登上城头亲手折断一杆徐字旗帜。

林符身披轻甲,骑乘一匹神骏非凡的胭脂大马。他是年少时亲历过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原本凭借战功已经官至柳珪大军主力的万夫长,照理说不用亲自领军参加这场斥候之战,但是一来黑狐栏子是柳老将军的心血,二来祖辈出身中原青州望族的林符,也有一笔陈年旧账要跟徐家人好好算一算,就想着先来收收利息钱。况且现在别看双方斥候兵力不多,可当下明摆着皇帝陛下和一大帮大将军持节令,个个都瞪大眼睛盯着每封传入南朝庙堂的战报,就连对做官向来没有独到心得的恩主柳珪,在离别之际也语重心长地有过一番私下交代,要他林符此次务必好好表现,坦言将来能否由万夫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柳珪心腹顺势转变为自立门户的一员南朝重臣,成败在此一举。

先前一路南下衔尾追逐北凉那群丧家犬,没有近身作战的林符都很优哉游哉,不曾挽弓也不曾抽刀,故而连同他在内,身边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两百黑狐栏子,相比眼前那些伤痕累累的游弩手,自然而然就显得更为兵强马壮,以至于最终骤然加速绕至北凉骑卒的前方,也显得十分轻松写意,游刃有余。

北凉铁骑甲天下,白马游弩手冠凉骑。

林符高坐马背,情不自禁地嗤笑一声。倒不是他小觑这支负责虎头城方向的北凉游弩手实力,而是林符身为万夫长,对于敌人这种兵力悬殊之下窝窝囊囊的战死,觉得不太值当,同时也觉得似乎不够酣畅淋漓。三支凉州关外游骑,老资历校尉孙吉居中,魏土木驻扎在先前北凉那两支重骑军悄然出关的凉幽边境处,而新任年轻校尉李翰林的六百骑,主要游荡在凉州西门户的清源军镇以北。此次为了一鼓作气吃掉孙吉所有游弩手,林符不得不邀请皇室子弟耶律洪才的乌鸦栏子一起参与这场狩猎,他实在是对南朝陇关贵族调教出来的那帮废物马栏子没有信心,简直就是辱没了北莽马栏子这个称号!兵力相当的接触战中,面对北凉白马游骑根本毫无胜算,也难怪当年被北凉边军笑话为“驴栏子”了。

一名黑狐栏子副手都尉瞥了那一百多且战且退的北凉骑军一眼,眼神越发炙热,拍马来到林符身侧:“将军,接下来咋说?咱们总不能把军功都白白送给那个姓耶律的外人吧?将军你瞅瞅,那个叫孙吉的家伙的脑袋,这会儿可就挂在了那位董卓小舅子的马背上,自家兄弟们可都眼红死了!按照陛下给出的说法,一颗游弩手校尉的脑袋,金贵得很哪,若是再加一颗魏土木或是李翰林的脑袋,差不多都能直接封侯了。嘿,将军你真不动心?”

林符环顾四周,犹豫片刻,给出一个让副手大为泄气的憋屈答案:“不急,再耗一耗这帮北凉骑军的锐气,咱们继续后撤,只要堵住他们的退路即可。”

一声令下,黑狐栏子跟随北凉游弩手的动静,继续徐徐后退,如同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群。

林符有一种多年战事熏陶出来的敏锐直觉:咬住鱼饵丢掉性命的孙吉当然是一条大鱼,但上钩的大鱼不一定只有这么一条,提竿太早容易崩断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