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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杨慎杏失意入凉,徐凤年亲迎释结(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17781字

立秋十天遍地黄。

祥符二年入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火速传遍大江南北,据传西楚姜姒即将登基称帝,这意味着这位曾经流亡多年的公主,会成为北莽慕容女帝之后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的首位女皇。

与此相呼应,西楚各位在外领军的大将要员,除去镇守江北要隘的许云霞和负责与南疆吴重轩大军对峙的裴穗,连同曹长卿和谢西陲在内,几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员都陆续会聚京城。

相比之下,离阳朝廷下旨敕封吴重轩为征南大将军,同时擢升横江将军宋笠为镇南将军,兼任广陵道副节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广陵道辅佐广陵王赵毅统领大军,就要显得黯然失色许多。至于与宋笠悄然随行的两位暂时顶着工部观政郎的年轻官员,在风云变幻的形势中,就越发不起眼。而在短短两年内便先后担任过礼部户部两任尚书的元虢,这位时下被笑称为“救火尚书”的旧张庐得意门生,既没有像同僚韩林那样被年轻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担任封疆大吏,也没有如太安城官场预料那般如同王雄贵被贬谪到战火纷飞的广陵道,没有就此担任副节度使,而是以传旨大臣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过渡身份,与宋笠一行人在见过卢升象后兵分两路:元虢去见吴重轩,宋笠则领着那两位工部从七品小官,熟门熟路地前往赵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随着元虢这位天子使臣的越发邻近,战况不利的广陵西线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照理说吴重轩身为敕封对象,最该兴师动众才对,不说带着几位南疆大将一起出城十里相迎,最不济也该让人着手准备为元虢接风洗尘。且不说元虢是否有机会在庙堂东山再起重返中枢,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场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即将正式涉足离阳官场的吴重轩也怠慢不得,但是到头来,还是靖安王赵珣带着青州水师将军韦栋去迎接的元虢。吴重轩只是出席了在一艘水师楼船上举办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郁两位嫡系大将没有露面,身边只跟着一个姓江的陌生年轻人。宴会开始之前,元虢面无表情地宣旨,穿着一身不合时宜铁甲的老将吴重轩,也是面无表情地听旨接旨,在一大帮脱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员中,吴重轩跪地和起身时满身甲叶的铮铮作响,尤为刺耳。这使得之后的晚宴,满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蜡,寡淡至极,毫无喜庆可言。

夜幕中,离着这艘黄龙楼船有些距离的江面上,一艘今晚负责巡江的青州战舰静止不动。从这边望去,只能望见楼船上的张灯结彩和模糊身影,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安静地趴在栏杆上,嘴角冷笑。

年轻男子左首边依次站着王仙芝二弟子宫半阙、三弟子林鸦和一名身材高挑、头顶帷帽的女子。右首边的四人都正值壮年,无一例外都满身杀伐气息,赫然是南疆道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可以说除去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将、天下用戟第一人的王铜山,赵炳拿得出手的嫡系大将,此时都已经到齐。

赵铸没有抬头,微笑道:“林姐姐,那个家伙就是你们武帝城的江斧丁吧?”

拳道大宗师林鸦脸色复杂,点了点头。

赵铸揉了揉下巴:“我就纳闷了,这家伙怎么就能帮着吴重轩跟太安城搭上线的,这个媒人,可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当的。”

林鸦欲言又止。

赵铸转头看着登榜过胭脂评的女子武道宗师,嬉皮笑脸道:“林姐姐你放心,吴重轩就算没有江斧丁牵线搭桥,一样会跟太安城眉来眼去,早晚的区别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肯定不去跟姓江的较劲。哈哈,真说起来,这次咱们吴老将军确实高兴不起来,说好的封侯拜将,征南大将军是当上了,但却没有封侯,就更别提封为祥符年间的第一位王朝异姓王了,这跟在咱们南疆当头号大将有啥两样?十万南疆北部精锐大军,就折腾来个四征之一的将军,亏出血了。皇帝陛下这次出手,真算不得如何阔绰。”

那名身份神秘的高挑女子冷声道:“不是朝廷舍不得给吴重轩封侯,之所以失信于人,无非是因为广陵道战事不顺。如果现在就开始大封武将,等到尘埃落定,又该封赏什么?相信那位从京城来的元大人事后与吴重轩私下会晤,会把话挑明。”

赵铸嗯了一声:“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道理是这个道理。兴许换成是我坐龙椅,也会如此行事,先把你吴重轩拐骗上贼船再说其他。”

张定远轻声提醒道:“世子殿下,唐河和李春郁乘小船过来了。”

赵铸玩笑道:“幸好王伯伯忙着赶路,没在咱们船上,要不然就要一戟挑舟了。”

相貌俊美的顾鹰阴恻恻道:“还敢来面见世子殿下,当我们真不敢杀这两条白眼狼吗?”

赵铸摇头道:“还真不敢,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何况咱们若真杀了人,也不过是让西蜀那位坐收渔翁之利。亲者痛仇者快的买卖,我不乐意做。”

一叶小舟没有太过靠近这艘高手云集的战舰,停下后,唐河和李春郁两人深深作了一揖,小舟便掉头离去。

南疆猛将梁越重重冷哼一声,五指握断船栏。

赵铸淡然道:“女大出阁,鸟大出窝,随他们去吧。”

气氛凝重,只闻江水声。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赵铸突然转头问道:“张姑娘,那元虢是你父亲的门生,你若是想要见上一面,我可以帮忙安排。”

高挑女子漠然道:“不用。”

赵铸下意识伸手摸着腰间的破旧钱袋,笑着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杀不尽负心狗啊。”

随后一言不发的赵铸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南疆虽然有自己极其出色的谍报系统,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把手脚伸到北凉那边,而北凉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这种尊重,不仅仅是北凉三十万铁骑和南疆拥有二十万劲军,不仅仅是徐骁和赵炳两大权柄藩王的相互忌惮,更多是一种英雄间的惺惺相惜。那种感觉,就像是看遍天下豪杰,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了赵铸这一辈,他这个燕剌王世子与新凉王徐凤年,又岂是寻常交情?

之前让龙宫林红猿掺和到那袭徽山紫衣的浑水里去,何尝没有告诉徐凤年大不了你就干脆放弃北凉的含义,终归还有南疆这条退路为你留着。

赵铸到手的谍报,最远都是从淮南道那边获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韩林分别担任节度使和经略使,似乎刻意拦截了所有北凉军情传递的渠道,大小驿路都已严密封锁,离阳朝廷邸报也对北凉局势只字不提,所以赵铸只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领东线精骑大掠蓟北,然后奔赴河州,直指北凉幽州东面的贺兰山地。好像流州和凉州两处战事都不利于北凉,在身边张定远、顾鹰、叶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凉胜算极小,除非是三线皆胜,否则无论是丧失流州龙象军这支机动骑军,导致凉州西门洞开,还是被杨元赞大军攻破葫芦口霞光城,与王遂骑军在幽州境内会合,困守凉州一州之地的北凉边军都只能死:战死或者等死。至于凉州中线输了,更是一切休提。

赵铸呢喃道:“输了也好,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并肩作战。”

赵铸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掌,紧紧握拳。

不同于广陵西线那艘宴客楼船的生硬气氛,在广陵王府邸内,赵毅、赵骠父子亲自为昔年的心腹下属宋笠大摆宴席。一直闭门谢客的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也破天荒出现,当宋笠说起王大人幼子王远燃跻身京城礼部担任仪制清吏司郎中,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贺一番后,原本难掩郁郁寡欢的王雄贵顿时笑逐颜开。酒宴之上,暂时在工部观政的两位年轻官员,在宋笠亲自为其中一位姓陆的年轻人挡酒后,二人就被众人心有灵犀地忽略不计。那个贼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张竹坡,跟衣锦还乡的宋笠在以往并不对付,一个是广陵道春雪楼首席谋士,一个是被赵毅视为福将的风流俊彦,不过在今晚,张竹坡寻遍理由向副节度使大人自罚了七八杯酒,喝得那两撇鼠须都黏糊糊的,世子赵骠对此眼神阴沉,赵毅始终一脸笑眯眯。

酒宴落幕后的当晚,两位打着视察广陵江河渠旗号的工部官员,在王府别院相聚饮酒,其中陆姓男子竟然是个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孙姓青年此时此刻哪里有半点醺态,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大料紫檀制成的雍容的太师椅上,帮对面目盲的年轻人倒了一杯酒,笑道:“宋笠没安好心,故意为你挡酒,明摆着是给赵毅提个醒,告诉广陵王府,你这个工部小官吏,其实比我孙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陆诩正襟危坐,远不如孙寅这个名动京华的狂士那么有气势,轻声道:“镇南将军毕竟是春雪楼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这个举措并不过分,何况没有宋笠以礼相待在前,张竹坡想要顺顺当当找到孙大人谈事,不容易。”

孙寅放声笑道:“他赵毅这般凄凉光景了,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做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张竹坡良禽择木而栖,好歹还能给世子赵骠攒下点香火情,如此一来,朝廷里有宋笠有卢升象这两位武将,又有张竹坡担任文臣,赵炳以后才能稳稳当当做个享乐王爷,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了,武将权势式微,没有张竹坡在官场上护着,广陵道随便来个刺史就能轻松玩死赵骠。”

陆诩微笑道:“大势是如此,但是史书上帝王将相意气用事导致的惨烈祸事还少吗?”

孙寅撇了撇嘴,面带不屑。

陆诩叹了口气:“赵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几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终归当得起我们这些乘势而起的后辈,去敬重几分。”

孙寅皱了皱眉头,但仍是逐渐收敛了几分狂态,打趣道:“陆大人,你也没年长我几岁,倒是老气横秋。”

陆诩默不作声。

孙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陛下的,竟然能够下定决心把兵部卢白颉撵来广陵道当节度使,为此你可是彻底惹恼了整个江南道士子集团。要知道庾剑康那几个老不死的,可都希冀着棠溪剑仙能够暂时远离是非,宁肯像许拱那样被朝廷雪藏在两辽,在仕途上耽搁个两三年,也好过现在来做出头鸟。所以很多人都说你在太安城攀附上了北地的辽东彭家,这才要给江南道四阀下了这个绊子……”

陆诩抬起头,双眼紧闭,“看着”孙寅。

孙寅讪讪而笑,显然也有些难为情,在陆诩这个聪明人面前耍心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孙寅有失厚道,陆诩却开门见山道:“齐阳龙和坦坦翁不愿卢白颉来广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华,另一方面则无法诉之于口,卢氏毕竟跟北凉徐家是姻亲,若是以史为鉴,所谓的天下归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士子归心,人心所向,也无非是获得读书人的认可。青州陆氏举族进入北凉,已经是个前车之鉴,之后相继又有士子赴凉和武当佛道辩论的盛况,在这个时候,于情于理,卢白颉都不该来与江南道毗邻的广陵道。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一旦有了远虑,多半更有近忧。孙大人问我是如何说服陛下的,很简单,就一句话而已,当下事当下了,近忧不用忧,远虑便不用远。”

孙寅一阵龇牙咧嘴:“这话,有些霸道了。”

陆诩仰头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当然,离京前与君王一宿促膝长谈,为了这一句话,又说了千百句。”

陆诩放下酒杯:“相较沙场争锋,人人赴死。我陆诩不过搬弄唇舌而已,百无一用。”

孙寅摇头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竹坡,宋笠,赵毅、赵骠父子,卢白颉,元虢,你的旧主赵珣,吴重轩,卢升象,加上整个广陵道……这么大一张棋盘,你我两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却能在这里纵横捭阖,岂能说无用?”

陆诩低头“望着”桌面,一如当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摆着一张棋盘。

陆诩自言自语道:“下棋有输赢,赌棋有盈亏。可是为帝王为天下谋的这种指点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在离阳寻常人眼中,如今北凉就是一座死地,生灵涂炭是早晚的事,所以当一辆马车由河州驶向幽州,而不是从北凉往境外逃难时,便有些显得逆流而上。

马夫是个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独臂男子,仅剩一只手握着马缰,尽量把马车操控得稳稳当当,所幸相比简陋车厢,拉车的那匹马颇为高大神异,并不需要中年马夫如何费心驾驭。

一位老人微微弯腰掀起遮挡风沙的粗布车帘,视线越过独臂男人的肩头向前望去,沉默无言,久久没有放下帘子。

马夫转头小声道:“爹,如果我没有记错,还有十几里路就能看到幽河两州的界碑。”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

马夫皱眉道:“就算北凉向来不认朝廷的旨意,可爹毕竟是名义上的北凉道副经略使,那徐凤年还敢暴起杀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段去讨好北凉,若是传到京城那边……”

老人干脆离开车厢,坐在儿子身后,摆手打断这位临时马夫的话语,笑道:“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杨家的根基从来都不在庙堂中枢。自从广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从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员外郎,有谁给过爹好脸色?别的不说,爹一手培植起来的数万蓟州老卒,朝廷说拿走就拿走,你到蓟州担任副将,也不过是让你带来三千兵马,这还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下,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别想带回蓟州。”

马夫正是当年与西楚余孽作战中失去一臂的杨虎臣,如今和那个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后韩芳同为蓟州副将,杨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为边境重地的蓟州拥兵自重,也是离阳赵室监视汉王赵雄的棋子。而老人当然就是朝廷新封北凉道副经略使的杨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镇八位大将军之一,这一年多在京城可谓过足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惨淡日子,提心吊胆不说,还要被官场同僚看笑话,时不时被拉出去喝酒。他们嘴上说是帮着老将军喝酒解愁,其实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变着法子在老人伤口上撒盐。说到察言观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几乎个个都是大宗师。如果不是杨虎臣被兵部任命为蓟州副将,意味着皇帝陛下对杨家还没有彻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这次出京送行的人员,就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的光景,而是一只都省了。这次老人途经京畿西和蓟河几州,虽说老人本身没有要跟人拉拢感情的念头,但是沿途根本无人问津的境况,还是让杨虎臣这个做儿子的倍感心寒。想当年杨家从蓟州出兵广陵,那是何等盛况?那时候,不是郡守这个位阶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别想在杨家私宴上占个席位。

大概是察觉到杨虎臣的愤懑,老人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轻声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态炎凉,自从爹当上大将军,咱们杨家这些年在蓟州作威作福惯了,也不是啥好鸟,杨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报应,很正常。”

杨慎杏环顾四周,河州的景象与蓟州其实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边境,入秋以后,草黄如土,比不得江南那边犹有半城绿的旖旎景致。老人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反过来看,报应来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说不定朝廷连让你当蓟州副将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会给,何况爹比起已经战死沙场的阎震春那老儿,总归要幸运许多吧?你别看如今赵隗身为仅次于卢升象的南征二把手,这老家伙当下也是热锅上的蚂蚁,爹敢跟你打赌,若是他吃了败仗,别说跟爹比,说不定连阎震春都比不上,因为朝廷对咱们这拨春秋老将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阎震春身上用完了。所以说爹这次出京,心情没外人想象的那么糟糕,说实话,离开了那座让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来也想通了很多事。”

杨虎臣如释重负,不管如何,只要爹心中没有太多郁结,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带着杨家东山再起。

杨慎杏笑了笑:“这次爹私下让人密信捎往清凉山,恳请北凉派遣使节在幽州边境接我,只要见不着面,我杨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凉,就在边境上一直等着。我杨慎杏好歹是做过大将军的人物,现在摆出这种低三下四的可怜姿态,当然算不得豪杰行径,不过这又如何?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杨慎杏暴毙北凉的噩耗传出,或是在某个场合被徐凤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让他们遂愿。面子是虚的,里子才是实打实的,杨家正值风雨飘摇,爹是杨家在朝廷台面上的面子,没了就没了,只要虎臣你在蓟州重新站稳脚跟,五年十年后,面子自己就会跑回杨家口袋里,到时候就算你不想要,说不定别人都愿意跪着求着你收下。”

杨虎臣低下头,眼睛有些红。身后那个从来不服老的爹,那个自他记事起就一直顶天立地的杨大将军,竟然会让他杨虎臣觉得真的老了。

杨慎杏叹了口气:“现在怕就怕年轻的北凉王会因为朝廷而迁怒杨家,会因为爹当这个副节度使而对你心生不满,毕竟蓟州距离北凉,不算太远。以前徐骁念着旧情,极少对北凉以外指手画脚,现在徐凤年当家做主,细观这几年北凉在徐凤年手上折腾出来的动静,显而易见,北凉锐气极重,不再刻意隐藏锋芒。归根结底,北凉跟朝廷,就只差没有到撕破脸皮的那一步。这趟爹入凉,是风险,也是机遇。虎臣,你安心做好你的蓟州副将,爹在北凉自有打算。从今往后,你谨记几点:首先,你不要应酬任何蓟州旧部地方将领;其次,跟韩芳把握好亲疏远近的度;最后,多接近新任经略使韩林,要扮演不惜为其充当马前卒的身份,以后杨家能够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韩林至关重要。韩林不同于一般的张庐门生,表面上看他不如赵右龄、殷茂春许多,甚至不如元虢、王雄贵,但是在当今天子心目中,韩林是最值得重用的一个。原因很简单,赵、殷、王三人,都是在先帝手上提拔起来的一等公卿,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高位,而元虢、韩林两人属于陛下登基后才得以重用的人物,只可惜元虢表现不佳,已经被彻底放弃,如此一来,天子就会把所有期望都倾斜到韩林一人身上,这对韩林来说才是最大的优势。韩林看似是当年张庐里最没有棱角的那个,但恰恰是这种不等同于平庸的中庸,才是官场上最大的依仗,时间越久,后劲越足,元虢就是反例。”

不知为何,杨虎臣越听下去,心情越沉重。

杨慎杏轻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在跟你交代遗言?虎臣你想岔了,爹刚才已经说了,这趟去北凉,爹没有抱着半点必死之心,更不会为了朝廷颜面而强出头。”

杨虎臣有些尴尬。

杨慎杏语重心长道:“自大秦朝的游士转变成根深蒂固的门阀以来,手里提刀的我辈武人,史书上的笔墨,从来都不怎么光彩。那些个留下名字的大人物,总离不开‘藩镇割据’四个字,手中握笔的世家豪门却往往跟数世几公挂钩,传承一百年也称不上门阀,动辄两三百年甚至历史更悠久。反观我们,有几个活到‘百岁高龄’的藩镇势力?能有三代人五十年的风光,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奇迹了。现在你别看朝廷大力抑制地方武将势力,人人自危,相比阎震春、赵隗这些老家伙,爹看得更长远些,将来离阳未必出现不了一个属于武将的百年姓氏,要做到这一点,一味愚忠的韩家是前车之鉴,而北凉徐家,却是……”

说到这里,杨慎杏突然闭嘴不言,到最后只有一声长叹:“徐骁,不是枭雄啊!”

杨虎臣有些疑惑。

世人公认桀骜不驯的大将军徐骁,如果不是枭雄,难道还能是个英雄不成?

杨慎杏笑问道:“虎臣,你猜北凉会让谁来幽州边境当恶人?”

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的杨虎臣轻声道:“照理说是该由幽州刺史胡魁或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迎来送往,只不过如今大战正酣,这两位未必能够脱身,不过即便北凉有心让爹难堪,我想最不济也会让一个幽州郡守出面。至于名义上与爹品秩大致相当的李功德、宋洞明两人,可能性很小,毕竟一个要坐镇清凉山,一个负责新城建造,我也不奢望徐凤年会如此兴师动众。再者如果真是李宋两人中的一个赶到幽州,我倒要怀疑徐凤年是不是居心叵测,到时候不管爹答应不答应,我都会亲自一路护送爹到凉州。”

十几里路程,一晃而过。

当杨虎臣看到那块路边界碑的同时,也看到有四五骑在驿路旁静候。

其中,有一骑显得格外扎眼,除了他年轻之外,还有一种让杨虎臣感到古怪的感觉,就像自己年少时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武道宗师,如见高山。就像去年在太安城皇宫内第一次面见皇帝,如临深渊。

杨虎臣甚至忘了转头,颤声道:“爹,好像他亲自来了。”

杨慎杏邻近边境后就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听到杨虎臣的颤抖嗓音后,有些纳闷,难道是胡魁、皇甫枰到了,或者干脆是李功德、宋洞明大驾光临?否则以自己儿子的心性,绝对不至于如此慌张。

当心情沉重的杨慎杏掀起帘子时,正午时分,一时间感到头顶阳光有些刺眼,老人眯着眼望去,当他看清楚那一骑时,不由得愣在当场。

突然,这位哪怕深入北凉虎穴也没有丧失斗志的老人,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

不等杨慎杏下车,那一骑率先疾驰而至,瞥了一眼充当马夫的离阳猛将杨虎臣,然后对杨慎杏笑道:“杨大人有个好儿子。”

杨虎臣听到年轻人的这份评语,一时间有些无语。

没有被称呼杨大将军的老人哈哈大笑,毫不生气,朗声道:“这一点,杨慎杏远不如大将军!”

能够被当过正儿八经大将军的杨慎杏毕恭毕敬喊一声“大将军”,离阳王朝,唯有徐骁。

徐凤年翻身下马,杨慎杏就坡下驴也下了马车,二人并肩而行。徐凤年顺便帮这位新任副节度使介绍了那拨人,原来是以铜山郡郡守领衔的本地官吏,纯属拉壮丁给拉出来见世面的。毕竟徐凤年可以不把杨慎杏当回事,可对于铜山郡官员来说,这位蓟州土皇帝的偌大名头,称得上如雷贯耳,尤其是杨慎杏麾下蓟南步卒号称独步天下,有心跟燕文鸾的幽州军较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今日能够见上杨老将军一面,怎么都是一笔茶余饭后的上等谈资。

当下徐凤年问着老人一路西行是否顺畅的客套话,杨慎杏也笑言和煦,一一作答,气氛融洽得让铜山郡官员都满头雾水。事实上身为当事人的杨慎杏,看似与年轻藩王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其实捏了一把冷汗。北凉连圣旨都曾拒收,时值北凉兵荒马乱,众人脚下这荒郊野岭的,撂下一两具尸体算什么大事?回头扣上一个贼寇行凶的名头,朝廷真愿意刨根问底?徐凤年越是热络,杨慎杏难免就越是忐忑,正如杨虎臣先前揣测,以杨家龙困浅滩的艰难处境,来个幽州刺史接驾就算顶天的规格了,杨慎杏还没有自负到以为拥有让北凉王离开前线亲自迎接的分量。

好在徐凤年没有继续卖关子,先让铜山郡大小官吏返回官邸,然后在驿路旁一座小茶摊歇脚,喊醒那个打瞌睡的妇人,笑着要了三碗茶水,落座后便跟杨慎杏开门见山说道:“我这趟来幽州,接人是顺手为之,喝完茶,很快就要动身去幽州东北的贺兰山地,王遂和他那几万北莽精骑暂时还在幽州大门口观望,我若是去晚了,恐怕就见不着这位大名鼎鼎的东越驸马爷。”

杨慎杏面不改色嗯了一声,心底则是飞快盘算。他这次顶着北凉道副节度使的绣花头衔黯然离京,也给人当成了凉水浇透的冷灶,途中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加上一路行来又不曾与人接触,对于天下形势完全是睁眼瞎,只知道出京前的那点消息——虎头城失陷,董卓大军得以铺开阵线,导致凉州关外第一道防线岌岌可危——以至于杨慎杏都以为等到自己邻近幽州,就会看到大批难民匆忙逃离北凉的画面。但是徐凤年轻描淡写一句要去贺兰山地与王遂骑军对峙,让杨慎杏大吃一惊,难道是北凉已经准备放弃整个凉州关外战场?在半年前,两淮这边还有大量北凉相关的战报频繁传递给京城,北凉对此也没有刻意封锁,只是自祥符二年开春以来,赵勾谍子和两淮官场就很难获取第一手的北凉军情了,杨慎杏听说顶风作案的几个赵勾据点都被连根拔起,一些披着江湖人外皮的谍子在跟随轩辕青锋共同赴凉后,好像很快也被拂水房拘禁起来,为此朝廷兵部刑部大为恼火。

徐凤年从妇人手中接过茶碗的时候,杨虎臣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妇人给他们父子送茶水那都是直接把碗敲在桌面上,唯独给年轻藩王她是双手捧着走到桌边,粗壮腰肢也给她愣是扭得跟条大水蛇似的,也不急着把茶碗搁在桌上,等到徐凤年伸手去接碗的时候,自然少不了一阵蜻蜓点水的揩油。妇人占了便宜也不见好就收,嬉笑着调戏了一句“俊后生,娶媳妇了没,没娶的话,咱们村有个水灵闺女,婶婶给你当媒人”,把杨虎臣给震撼得一塌糊涂,这北凉娘们儿都这么彪烈?而更奇怪的是,徐凤年非但没有大动肝火,还笑眯眯调侃了几句,半点不比市井泼皮无赖的脸皮子薄,倒是把妇人给说得破天荒羞臊起来。杨虎臣心底顿时有些不喜,作为久经沙场的一流武将,杨虎臣对这个新凉王的印象本就不佳,如今亲眼见着徐凤年的轻佻言行,更是让杨虎臣眉头紧皱,但是不知为何,杨虎臣眼角余光瞧见爹一脸笑意,不似作伪,颇像是花丛老手瞧见了后起之秀,杨虎臣不由有些发蒙。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接下来的话语把杨虎臣吓得差点摔碗:“中线董卓大军对怀阳关久攻不下,已经退军。流州战况最为惨烈,三万龙象军十不存一,柳珪率残部逃往龙腰州,至于幽州葫芦口外,杨元赞死了,种檀和洪敬岩不知所终。”

杨慎杏低头喝水,看不清表情,但是茶碗中水面的涟漪不断。

杨虎臣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杨慎杏猛然抬头,怒容道:“虎臣,不得放肆!”

杨慎杏放下茶碗,转头对徐凤年歉然道:“王爷,虎臣无礼至极,还望恕罪。”

徐凤年玩味道:“恕什么罪,我徐凤年又不是离阳皇帝,如何能对一个蓟州副将治罪。”

杨慎杏额头渗出汗水。

杨虎臣单手握拳,死死抵在桌下的膝盖上,也顾不得被老人责骂,盯着徐凤年的眼睛,问道:“北凉果真大败北莽百万铁骑?!”

徐凤年答非所问,缓缓道:“我北凉死了很多人。”

杨慎杏厉色道:“杨虎臣!你给我闭嘴!”

在面见陛下后得了一个“忠孝两全”奇佳评语的杨虎臣,此时脖子上青筋暴起,竟是对老人的责问置若罔闻,瞪大眼睛,好像不惜豁出性命也要跟年轻藩王较劲到底。

徐凤年微笑道:“你杨虎臣也好,你爹也罢,值得我诓骗?”

一根筋的杨虎臣追问道:“敢问王爷你们北凉是如何同时打赢三场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