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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刘寄奴主动击敌,燕家卒拒阵莽骑(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28675字

号角声响彻青苍城一带的广袤大地。

流州终于迎来第一场席卷西线双方几乎全部兵力的恢宏战事。

陇关贵族的三万步卒作为攻城主力,缓缓铺开阵形战线,对青苍城展开攻势。

包括瓦筑、君子馆在内四镇骑军严密护在步军南部,跟龙象军遥遥对峙。

西线主帅大将军柳珪坐在马背上,亲自督阵攻城,身后是按兵不动的三万柳家军和北院大王拓跋菩萨带来的一万亲卫骑军。

一名来自甲字姓氏的陇关贵族武将,根本就没有关心攻城是否顺利,时不时转头望向那列阵于三里外的一大片北凉黑甲。

姑塞州四镇骑军,当真能够抵挡得住龙象军的冲阵?且不说被龙象军轻易凿开己方骑军阵形,连攻城步军都给一并冲破,也只需要两个来回,这场仗就不用打了啊!难道要自己给北凉双手奉上一个凉莽大战以来的最大战果?难道柳将军就不明白流州这场仗,全然就不是一座小小青苍城的得失吗?为了打下青苍城,值得整条西线如此冒险?

他终于按捺不住,策马来到柳珪身侧,正要说话,柳珪就冷声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说!”

这名北莽出身不俗的万夫长也给惹恼了,但仍是竭力压抑怒火,尽量心平气和,跟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老人谏言:“大将军,这般直接割裂开来的骑步列阵,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啊!小小青苍城拿下不难,咱们就算在三万步军中暗藏两万……不,就算是一万重甲步卒伺机等待龙象军的冲阵也行啊。如此孤注一掷,轻视北凉铁骑的冲阵实力,大将军,不妥啊!”

柳珪没有说话。

这名武将终于愤怒道:“大将军,你这是为了自己的官身,在拿三万陇关儿郎的性命当儿戏!”

如今南朝西京庙堂上暗流涌动,本就来自南朝的西线武将当然都有听说,说柳珪名不副实那都算客气的了,不客气的就是直接要求陛下换帅了,连人选都很明确:除了已经身在流州边境的拓跋菩萨,连在葫芦口东线大放异彩的种檀都被拎了出来。如果说推出军神拓跋菩萨还说得过去,那么拿种檀说事简直就是打柳珪的老脸了。种檀才入伍带兵多久?大将军柳珪戎马生涯又是多久?而旧南院大王黄宋濮在卸任后重新复出,取代毫无作为的柳珪担当西线主帅,在南朝无疑呼声最高。因此驻扎流州境内很久的东线军中,各种说法都在流传,有声有色。

就在此时,这个武将脸色剧变。一骑缓缓而至,马背上那个披挂轻甲的男人沉声道:“滚回战阵。”

武将咽了咽口水,二话不说就拨转马头,返回步军大阵。

柳珪看了一眼来者,笑问道:“北院大王,你说那龙象军敢不敢吞下鱼饵?三万任人宰割的步军,战力不济的四镇骑军,鱼饵够大了。”

来人正是拓跋菩萨,他看了一眼青苍城:“大将军的意图,王灵宝也许看不穿,但是同为龙象军副将的李陌藩多半看得出来。只不过那座城里有杨光斗和陈亮锡,李陌藩如果足够聪明,也会顺势而动,否则以后就别想在北凉边军中高升了。就算李陌藩足够冷静,但是只要龙象军一部发起冲锋陷入僵局,他李陌藩总不能见死不救,相信他也没那份铁石心肠。”

柳珪呵呵笑道:“表面上,我这个帅位岌岌可危的老家伙需要病急乱投医,他们北凉虎头城和霞光城两线大战正酣,流州也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人心,所以双方火候都到了。”

柳珪收敛笑意:“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北院大王的另外两万亲军正在疾速赶来的路上,我柳珪就算丢了帅位,这场仗也仍是不会打。在这流州,不能一口气吃掉所有龙象军,小打小闹,毫无意义。凉莽大战,原本就是要以流州作为胜负手的,现在不过是绕了一大圈,终于绕回来。”

拓跋菩萨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这场仗打完,将军你多半还是会被召回南朝。”

柳珪笑了:“无妨,就当给中线上的董胖子挪出位置好了。”

拓跋菩萨轻声笑道:“柳将军放心,以后你我携手进入中原。”

柳珪点了点头。

这个老人感慨道:“就是对不住这些奋勇厮杀的南朝儿郎。从大漠黄沙来,到头来也只是死在大漠黄沙里,都没能看见中原的繁华,哪怕一眼也好啊。”

距离葫芦口不到两百里的一座幽州军营内,一名身材瘦弱的独眼老将缓缓走上阅兵台。在老人正式露面之前,已经有北凉步军副统领陈云垂、幽州将军皇甫枰及刺史胡魁等人站在台上。貌不惊人的老人走到台上中央的位置,奇怪的是,哪怕不熟悉幽州军伍的门外汉,如果看到眼前一幕,都会将老人的居中为首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铁甲铮铮的老将双手拄刀而立,看着台下那些烈日曝晒下纹丝不动的校尉士卒,许久都没有说话。老人不说话,似乎是想要把这场内近万即将出征的步卒都看过一遍,把一杆杆幽州步军老字营的旗帜都认清楚。

老将脸色不太好看,终于缓缓开口:“大将军过世了,王爷也没在咱们幽州,我燕文鸾呢,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估摸着也没几年好活了,所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说点积攒了将近二十年的心里话。”

老将单手拎起那柄北凉刀,指了指身边的北凉步军二把手陈云垂:“老陈,咱们陈副统领,你们肯定都认得。记得十六年前,这家伙陪我一起去清凉山王府喝酒,当时陈云垂还只是个正三品的将军,大将军就开玩笑说你陈云垂在幽州带四五万步军,浪费人才了,不如去凉州关外,给你三万骑军,干不干?”

燕文鸾没有拿正眼去瞧这个认识了大半辈子的至交老友,仅是拿那柄凉刀点了点一脸尴尬的陈云垂:“这老王八蛋酒量不行,酒品更差,当时正装醉呢,结果大将军这句话一抛出来,立马就站起身,那对眼招子啊,贼亮贼亮!你们猜咱们北凉如今的步军副统领说了句话啥?他说啊,干,咋个就不干?!当然,最后大将军也没挖墙脚挖成功,为啥?是陈云垂反悔了?不是,是我燕文鸾急眼了,差点就要跟大将军干架!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我一砸酒杯就起身跟大将军说,北凉步军就这么点老底子,这两年都给凉州骑军坑蒙拐骗偷,变着法子弄走那么多,老的挑得差不多了,连好些年轻的好苗子也没放过,那我燕文鸾还当个屁的北凉步军统帅!陈云垂要去凉州骑军,不是不行,但大将军得把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这三个义子,都给我北凉步军,都给丢到我们幽州来!”

老将陈云垂眼观鼻鼻观心,好像置若罔闻,但是给燕文鸾这么不留情面地揭老底,想必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燕文鸾又拿凉刀指了指幽州刺史胡魁:“这位刺史大人,是咱们北凉游弩手前身列矩的缔造者,是最正儿八经的骑军大将。当时胡大人顶替王培芳成为幽州刺史,来找我燕文鸾套关系,按照官场规矩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客气话之类的,然后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胡魁来这个前些年境内战马还不如陵州多的幽州当官,感觉如何啊?胡刺史是实诚人,就老老实实跟我说,挺憋屈的,说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去虎头城给刘寄奴当副手,要不然去流州龙象军跟老部下李陌藩、王灵宝一起混,那也不错。”

燕文鸾重新双手拄刀,看着那万余步军:“我们北凉有三十万边军,所以离阳那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听说‘北凉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我就奇了怪了!北凉骑军在边军中从来就没有超过半数,怎么就成了三十万铁骑?离阳当我们北凉步军不存在吗?好像北凉自己也不把我们步军当回事嘛。”

独眼老将下巴撇了撇东边,冷笑道:“蓟州有个叫杨慎杏的家伙,就是后来在广陵道那边给几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的蠢货,想当年那是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嘿,手底下有那么几万旧北汉留下的步卒,弄出了个什么‘蓟南步卒’的名头,然后这十多年来,在离阳上下都给称为‘独步天下’的第一等精锐步卒。除此之外,还有南疆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将王铜山率领的无锋军,以及吴重轩的大甲,名气都不小,说来说去,就是没有咱们幽州步军的份儿。”

老人微微停顿了一下:“如果仅仅是这样,我燕文鸾也能忍,反正咱们也不可能跑去蓟州或是南疆跟他们打一场,而且动嘴皮子一向不是咱们北凉人的长项。但是,不去说北凉以外,就说咱们北凉,不说凉州、陵州,甚至不说流州,就说我们幽州自己!鸾鹤城我步军老字营给摘掉营号,是谁在过河州入蓟州,最终在葫芦口将一万人打到只剩下三千多人?!千里奔袭辗转,接连大战死战,杀敌将近三万!把北莽蛮子的东线补给打得几乎彻底瘫痪!”

燕文鸾自嘲道:“怎么,觉得咱们幽州军也是有英雄好汉的?”

燕文鸾笑道:“这个是当然,不过可惜啊,三千四百人的‘不退营’,是幽州第一个骑军营!跟幽州这一万骑并肩作战的王爷,他本人在不退营挂名成为一个普通士卒!哈哈,跟你们这帮没有战马只有两条腿的可怜虫,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老人脸色有些狰狞:“咱们不去说幽州骑军副将郁鸾刀,不说立下显赫战功,得以分别晋升为檄骑将军、骠骑将军的石玉庐和范文遥。就说那个田衡,新任三万幽州骑军的主将,这老家伙当时嫌弃王爷不敢死战,还说王爷的胆子都在抗拒圣旨入凉后用光了,所以早早解甲归田去了,这才让郁鸾刀当了一万幽骑的主将,就田衡这么个没去蓟北更没去葫芦口外的浑蛋,如今见着我,都敢拍胸脯说老燕啊,你放心,我田衡保证再给你弄出一支有营号的骑军来。”

老人重新在腰间悬好那柄凉刀,伸手狠狠揉了揉脸颊,向前走出几步,沉声问道:“什么时候,我幽州步卒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满场寂静,但是人人眼神通红。

燕文鸾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燕文鸾自从进入徐家军,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已经三十六年,从第一天起就是个步卒,到今天是正二品的武将,归根结底,也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步卒。不敢说整个北凉步军,但是你们幽州步军,都是我燕文鸾一手带出来的!”

独眼老人随手点了点背后的霞光城方向:“在那边,然后一直往北,都是北莽蛮子,号称整整二十万大军,卧弓城没了,鸾鹤城也没了,北莽蛮子放话说霞光城一样是指日可下。”

老人转身撂下一句话:“但是我燕文鸾,不答应!”

在幽州、河州接壤的北部边境,一杆巨大、猩红的旗帜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幽骑主将田衡,副将郁鸾刀,檄骑将军石玉庐,骠骑将军范文遥,十余名骑将的战马并排一线。

身后是倾巢而出的三万幽州轻骑。

老将田衡容貌粗朴,不像个手握大权的将军,如果不是披甲,倒像是常年田间耕作的老农。这个老人,当时愤懑于年轻藩王的“不作为”,一气之下辞官还乡,借口是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可以回家含饴弄孙去了,这才让后来郁鸾刀有了独领一军出征蓟北的机会。但事实上整个幽州都知道老将的子嗣早就都战死关外了。后来徐凤年和郁鸾刀联手出现在葫芦口外,一万骑最终回来三千多人。军中资历并不比燕文鸾、陈云垂等人差多少的老人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往燕文鸾军营大帐,后者不见。田衡就堵在外边,等到怀阳关都护府一纸令下,恢复田衡的将军身份,燕文鸾仍是不买账,是最后徐凤年不得不亲自写信给燕文鸾,幽州才勉强承认了田衡作为幽州骑军一把手的官身。

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转头对郁鸾刀哈哈笑道:“老燕头这次肯定要被我气坏了,不过这可怪不得我,谁让这家伙连半辈子交情都不顾,见我一面都不肯。”

郁鸾刀等人会心一笑。田衡跟大将燕文鸾那是换命交情的老兄弟了。早年,一人是步军校尉,一人是骑军校尉,田衡为了救深陷敌军大阵的燕文鸾,违抗军令主动出击救下了燕文鸾,大将军一怒之下,田衡从校尉给直接贬成了普通骑卒。在竞争激烈的徐家军中,田衡这一步慢,那就是步步慢,那些后辈如骑军后起之秀徐璞、王妃亲弟弟吴起和袁左宗、胡魁这拨人,都是在那个时候超过田衡成为独当一面的骑军主将。等到徐家入凉,田衡也只是当到了从四品的将军,是燕文鸾亲自跟大将军要人,田衡才官升一级,从凉州来到幽州。但是十多年时间,比起早已从高位辞任、荣归故里的尉铁山之流,或是现任骑军副帅锦鹧鸪周康这些军中大佬来说,田衡可以算是十分抑郁不得志的北凉军老人了。

田衡收起笑意,对郁鸾刀说道:“郁将军,北莽东线那五万精骑说是去打蓟州,其实咱们都知道,这帮蛮子就是直接奔着幽州来的,要配合葫芦口的杨元赞,一口气拿下霞光城攻入幽州境内。咱们原本的谋划是你我分兵两路,一路在幽河边境阻截那五万人,一路沿着葫芦口外围边缘继续北上,当时开拔前是说你和石玉庐领一万五千骑在此等候北莽大军,我则和范文遥带一万五千骑北上,以郁将军你麾下的不退营为先锋。但是我想啊……”

郁鸾刀笑着打断道:“将军就别‘但是’了,既然事先说好了是这般用兵,就没有临时更改的道理。”

田衡瞪眼道:“幽州三万骑军,是我田衡是主将,还是你郁鸾刀是主将?”

相较有儒将风范的范文遥,新北凉第一拨获得将军称号的石玉庐性子就要糙些,忍不住笑出声,这是是是的还挺拗口。

郁鸾刀有些无奈。

田衡放眼望着远方的风沙:“虽然上头没有明说,但是这次流州那么大的一个危局,连王爷都亲自赶去,北凉境内各支驻军的骑军力量都紧随其后奔赴流州,那么咱们幽州骑军在这节骨眼上反其道而行,必然不简单,用范文遥这小子讲的话就是……所谋甚大?北莽五万精骑,不说那东越驸马爷王遂,就是东线上的秋冬两个捺钵也不简单。”

田衡突然笑了:“你郁鸾刀别以为在蓟州和葫芦口打了两场大胜仗,就敢不把我田衡放在眼里,我拿起第一代徐家刀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

石玉庐是老将田衡“一把屎一把尿”从小伍长带到檄骑将军的,所以言谈也没什么忌讳,玩笑道:“老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郁将军年轻归年轻,打仗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不比老将军你……”

田衡猛然提高嗓音:“嗯?!”

石玉庐赶忙咽下那个“差”字,嘿嘿道:“不比老将军你好。”

田衡重重冷哼一声,眼中却有笑意:“就这么说定了。郁鸾刀,石玉庐,还有范文遥,你们三人带两万人马一起前往葫芦口外。我带一万人守在这里,也不奢望什么大破敌骑,终归是要拖住他们进入幽州的脚步。”

范文遥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给了石玉庐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小声道:“老将军,没你这么胡乱更改既定行军方略的嘛……”

田衡摆手道:“葫芦口最要紧,到底能不能瓮中捉鳖,就看你们这两万骑能否抓紧口袋的口子了!”

虽然怀阳关都护府只有一封秘密军令传递到幽州骑军,但是在场几人都能猜测出几分真相,虽然都感到震惊,但谁不是为此热血沸腾?

你北莽董卓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那我们北凉铁骑就把你东线葫芦口大军给一锅端了!

田衡看着这些远比自己年轻的脸庞,轻声道:“都是自己人,也不说什么虚的。三万幽州骑军,当时说好北上赶赴葫芦口的那一万五千人,年轻人居多,为啥?因为死磕王遂大军,活下来后,即便有军功,但不大,肯定跟去葫芦口没法比。我田衡这辈子能够做到正三品武将,足够了。当年入伍从军,不比你郁鸾刀是书生意气,我啊,当年就是全家要饿死,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投的军,哪里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当上个将军?想不到的。”

田衡说着开心地笑了,接着道:“也甭跟我废话,我田衡什么脾气你们不晓得?认准的事情,别说老燕头拧不回来,当年就是在大将军面前,该咋样还是咋样。”

这个时候,一队斥候疾驰而来,是以都尉范奋领衔的一标人马。跟范奋并驾齐驱的一骑竟然是个孩子,腰间悬着两把略显不成比例的北凉刀,就那么站在马背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很有高手风范。范奋跟几位将军回禀军情,说前方五十里内俱无北莽马栏子的身影。

田衡喊住就要转身北上的这标斥候,对那个孩子笑问道:“你就是咱们幽州骑军的小将军余地龙?听说你一个人就在葫芦口外杀了好几百的北莽蛮子?”

孩子板着脸,点点头。

范奋忍不住拆台道:“田将军,这孩子其实就是在外人面前脸皮薄,这不刚才还问我,说是等他还完了债,再立了功,是不是也可以当个正式斥候了。这孩子那两把凉刀,一把是别人送他的,另一把还是咱们标暂借给他的,这不就想着能名正言顺拥有第二把凉刀。”

田衡爽朗笑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幽州骑军第八标斥候的伍长了!”

余地龙问道:“你说话管用?我师父说得按规矩来,否则他就不让我待在幽州不退营了。”

田衡顿时无言以对,有些下不了台。他敢跟生死相交的燕文鸾耍赖,还真不敢跟那位年轻王爷打马虎眼。

郁鸾刀笑着解围道:“幽州骑军一切军务,田将军说了都管用。而且别忘了,你师父还是我们不退营的普通士卒,所以不用田将军发话,我郁鸾刀作为不退营主将校尉,让你余地龙担任第八标斥候的伍长,照样管用!”

站在马背上的孩子握紧腰间那柄凉刀,认真道:“将军们请放心,我这次杀敌绝对比上次多!”

田衡笑着挥挥手,孩子和斥候都尉范奋一行人策马离去。

然后田衡对郁鸾刀三人正色道:“我田衡是从那场春秋战事中闯出来的老家伙,如今气力毕竟不比当年,所以往后北凉就靠你们了。”

田衡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第六代徐家刀,抬头,突然说道:“郁将军,我这辈子没留下什么东西,就一栋值不了几个钱的破宅子,但是家中还有五柄战刀,如果……那么就交由你郁鸾刀替我保管了。以后有机会跟后辈说起,顺嘴提几句有关那个幽州老将的故事,如何?”

郁鸾刀、石玉庐、范文遥三人,都默然无声。

田衡双手抱拳大笑道:“告辞!”

虎头城攻守大战正酣。

一支人数仅在万人左右的骑军,以狮子搏兔之势,悄然离开驻地往东而去,为首骑将正是北凉骑军统帅袁左宗!

气势如虹。

几乎与此同时,有两支从未在战场上完整现世的骑军,分别前往凉幽北方交界处的两座险要关隘。两地关隘皆有重兵把守,清一色的精锐幽州步卒。

关隘附近方圆百里,戒备森严,一直有着无关人等一旦出现皆是杀无赦的铁律。

在几个月前,随着两座关隘内增添了一大批密封物品,这两处更是开始有大量北凉头等游弩手隐秘游弋。

两支骑军,人数加在一起也不过九千多人。一人双马也许并不奇怪,但是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些战马,竟然每一匹都是北凉甲等战马!要知道在整个北凉,流州只有三千龙象骑军可以配备甲等战马,幽州境内只有三四百匹!陵州则是连一匹都没有!这些分明不佩凉刀也不负弓弩的古怪骑卒,却无一不是身材健硕、膂力出众之边军精锐。哪怕他们连轻甲都不曾披挂,其雄健体魄和那股剽悍气焰,仍是让人望而生畏。

一支是胭脂军。

一支是渭熊军。

当他们在战场上人马皆披甲胄,那就是胭脂重骑军、渭熊重骑军!

在虎头城大战之际,在流州告急之际,在燕文鸾不得不调动一万死士步卒增援霞光城之际,两万幽州轻骑,一万大雪龙骑军,北凉铁骑中的铁骑,九千真正意义上的重骑军,将一起出现在葫芦口外!

凉州虎头城,俨然成了第二座中原钓鱼台。只是那一次是在中原大地上势如破竹的徐家铁骑受阻,这一次是北莽马蹄密密麻麻簇拥在城外的龙眼儿平原。

南院大王董卓亲自带着一标乌鸦栏子,巡视在后方蓄势待发的一支攻城步军。在这个胖子身边还有一对身份尊贵的年轻男女,其中那个像病秧子的年轻男子身份有很多重,个个都不简单。北莽四大捺钵里的春捺钵,南朝幕前军机郎的领头羊,棋剑乐府的卜算子慢,当然最根本的身份,是拓跋菩萨的长子——拓跋气韵。那个刚刚正式被葫芦口先锋主将种檀夺走夏捺钵头衔的女子,叫耶律玉笏。这对男女,差一点就在葫芦口外,成功算计了深入两国边境腹地的徐凤年,可惜袁左宗领着一万大雪龙骑军赶赴战场,让他们和那位太平令功亏一篑。

董卓拿马鞭指了指虎头城,说道:“对外号称兵甲器械能够支撑十年战事的虎头城,不到半年,绞车木檑就已经耗尽,砖檑、泥檑也用掉大半,被我方砍断的铁鸮子、拐枪、拍竿不计其数。城头床弩只剩下三张还算完整,已经损毁弓弩更是已经堆积成山。当然,城内中小型的踏弩轻弩肯定还有不少,库存箭矢也仍有数十万之多。但是相比当年甲士不超十万而拥有三十万百姓的襄樊城,虎头城有个致命缺陷:人太少了。弓弩是死的,坏了,可以去库存搬运崭新的,虎头城的北凉边军不是神仙,膂力已经远逊初期。如果你们两位有机会就近观战,应该可以看到绝大多数城头弓手用以挽弓的那只手臂,都绑上了结实绷带。说句难听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董卓大摇大摆站在城外一百步,估计都没几个神箭手能够透甲杀我了。”

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药味的拓跋气韵神情凝重,不置可否。

给陛下亲口剥夺了夏捺钵,所以耶律玉笏赌气跑来虎头城“散心”。她神情玩味地瞥了一眼这个自己远在王庭,听到他名字也觉得如雷贯耳的胖子——三十五岁的南院大王,他手握百万兵权,等于跟老凉王徐骁和两辽顾剑棠加起来的兵力差不多了。正是这个家伙执意要先打北凉,弄出了这么大动静,害得陛下和太平令都承担了莫大压力,结果除了东线上杨元赞勉强属于功过相抵,其余两条战线都黯然失色。尤其是董胖子本人,硬生生被一座虎头城挡在凉州关外。连不过损失了几千人马的柳珪,都已经在西京庙堂上给人骂成老狗了,仍是暂时没有人有胆子弹劾主帅董卓。耶律玉笏很好奇这个私底下称呼陛下为皇帝姐姐的胖子,还能扛多久。

董卓看似随口提到了三个月,对庙堂规矩门儿清的耶律玉笏心中冷笑,已经沦落到要她和拓跋气韵帮忙传话给某些人的地步了吗?或者说对董卓寄予巨大期望的皇帝陛下和太平令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拓跋气韵终于开口说道:“董将军,我去过龙眼儿平原的西北大营了。”

董卓嗯了一声。

一想到那个所谓的西北大营,耶律玉笏顿时觉得有些恶心。什么大营,就是堆放病患和尸体的地方,就是堆放!南朝二十年积攒实力,都一股脑儿倾斜在进攻尤其是攻城物资上,否则也不能一口气掏出近千架大大小小的投石车。但是对待战阵伤员,北莽从来就不擅长,也不讲究。烈日当头,身披一具华丽金甲的耶律玉笏已经汗水淋漓,她对战争天生就有一种向往,向往那种在马背上互换生命的快感,向往那种一箭钉入敌人头颅后背的穿透感。耶律玉笏见惯了死人,可心志坚定如她,到了西北大营,仍是差点忍不住呕吐:一车车从战场上拖曳下来的尸体,一律丢入挖好的大坑,可能伤兵就躺在坑外不远处痛苦哀号,许多被守城器械弄得血肉模糊的伤兵,苦苦哀求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死法。

当时拓跋气韵站在一座已经叠有七八百具尸体的新坑边缘,跟负责撒石灰的士卒要了一盆。以一块厚重棉布蒙住嘴鼻的耶律玉笏,看着这个春捺钵面无表情地撒出一把把石灰。

她突然发现自小就比草原男儿还要铁石心肠的自己,看到那一幕后,竟然破天荒有些伤感。

拓跋气韵思维跳跃得很厉害,转移话题,缓缓说道:“董将军打北凉,急了,但是打虎头城,缓了。”

游牧民族本身的韧性和作战习惯,让北莽对粮草的低需要,远远超出中原骑军的想象,起码北莽现在仍是不缺粮草。但是如果能够在秋高马肥的季节举兵南下,陷入僵局的形势下,北莽可以更加游刃有余。拓跋气韵不想说太多的马后炮言语,何况董卓和太平令为何要开春就南下,自有其道理。拓跋气韵真正想要说的是后半句话,如果董卓的东线一开始就不计后果地攻城,先一鼓作气拿下虎头城,如今情况就不至于这么骑虎难下。这不是拓跋气韵指责董卓打虎头城不出力,事实上董卓的部署没有任何问题,但董卓既然是南院大王,是百万大军的主帅,就应该拿出更多天经地义的战果。

董卓点头道:“一开始,我是怀疑虎头城内除了谍报上的那几千精骑,还隐蔽有一支铁骑,比如旧属典雄畜后来划分给齐当国的六千铁浮屠。我甚至还怀疑过,北凉那两支人数总计在九千上下的真正重骑军,最少会有一支藏在虎头城内。因为我觉得褚禄山既然敢把都护府放在虎头城背后的怀阳关,肯定是要跟我来一场硬碰硬的大仗。要在虎头城以南、柳芽茯苓以北,跟我打一场轻重骑军都将出现的大战。”

董卓沉声道:“直到那场各怀心机的设伏战,我先是用四千骑军在牙齿坡作为诱饵,茯苓军镇主将卫良果然贪功冒进,被八千骑伏军冲乱阵形。如果不是那个北凉小都尉乞伏龙冠坏事,太过英勇,愣是帮茯苓骑军打开了突破口子,那么接下来北凉的伏兵也该准时进入战场。而我的董家骑军也会随之而动,最终在那处战场上,我能够一口气把茯苓、柳芽两镇兵马加上怀阳关有生力量,甚至连虎头城骑军都一并勾引出来。如此一来,就会变成双方骑军互换的局面,就算我董卓更亏,但只要打掉了虎头城以南那条北凉骑军防线的机动性,虎头城打不打,就都不是问题了。”

董卓自嘲道:“也许北凉都护府很多人会在心中骂那个乞伏龙冠的小都尉力气用错了地方,但其实是让凉州侥幸逃过了一劫。一座虎头城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身后那几支不求杀敌、只求牵制的灵活骑军。我董卓现在也不确定是我想太多了,还是褚禄山运气好,或者其实就是比我想得更多。”

耶律玉笏皱眉道:“就不能全线压上,连茯苓、柳芽两镇一起攻打?反正我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不打白不打!”

董卓一笑置之,没有解释什么。拓跋气韵摇头道:“不是不能孤注一掷,但是意义不大……”

就在拓跋气韵要给耶律玉笏解释其中玄机的时候,董卓沿着步军方阵后方的边缘地带,策马奔向一支灰头土脸的车队。那名负责监督手下搬运战场尸体的千夫长看到南院大王后,快速翻身下马,跟董卓禀报了战况。原来这些尸体都是从入城地道中拖出来的。北莽攻城投石车攻势有间歇,但这项“上不得台面”的攻城举措就没有停止过。始终没有显著效果,除了初期有一支五百人的兵马进入过虎头城,但是很快就给巡城甲士截杀,其余都是死在地道内的狭路相逢,或者是给守株待兔轻松堵杀在洞口。据悉,守城主将刘寄奴早有准备,在城内各处要地事先挖出了十余个深达三丈的深洞,让耳力敏锐的士卒待在其中,只要北莽穴师和甲士在四周数百甚至千步以内有所动静,都可以第一时间捕捉到战机,之后是横向凿洞设伏还是以风车扇动浓烟石灰,都轻而易举。

那名千夫长因为在冲阵蚁附中失去一条胳膊,才退居二线担任此职。独臂汉子在禀报完大致战况和死亡人数后,眼睛微红,低下头后轻声道:“大将军,先后十六条地道,加上这一拨,咱们死在地下的兄弟已经快有五千人了,值吗?能战死在那虎头城的城头上也好啊。”

董卓淡然道:“你们去西北大营吧。”

独臂千夫长抬起仅剩的胳膊擦了擦眼睛,上马后带着堆满尸体的车队渐渐远去。

耶律玉笏心中没来由冒出一股怒火,深呼吸一口气,对这个南院大王问道:“北凉当年打青州襄樊城那会儿,就是挖掘地道的行家里手,既然会攻,防御起来自然也不是雏儿。何况城内那几千养精蓄锐的北凉骑军,明摆着都还上过城头,就算有几百人活着进入到城内地面,又能如何?”

董卓笑了笑,似乎刻意不想去提及那没能建立寸功的五千死人,说道:“前两天城内有一支骑军部队,已经不得不登城参与防守了。他们下马作战的实力比起疲惫的步卒,确实要超出一大截,我本来有两名千夫长已经带人攻上城头,两者兵力相隔不过四百步,差一点就能在城头站稳脚跟。”

董卓的拇指和食指抵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点。”

拓跋气韵无奈道:“这一点点机会,是董将军下令我方每一名千夫长麾下伤亡几乎达到四百人才能撤退这种巨大的代价换来的。”

董卓笑道:“这不是还没有过半嘛。”

耶律玉笏用近乎质问的语气不客气地问道:“敢问大将军,死在自己人刀下的草原儿郎,有多少了?”

董卓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千夫长有三名,百夫长就多了,连同普通士卒加在一起,如果我没有记错,到昨天为止,有两千七百人。”

耶律玉笏怒道:“你就不怕引发兵变?!”

董卓反问道:“杀了这么点临阵退缩的废物,就要哗变?”

耶律玉笏冷笑道:“确实,将军握有十万几乎没有什么损伤的董家私军,本身又是用兵如神、细致入微的名将,一定可以扼杀苗头。”

拓跋气韵开口道:“别说了。”

耶律玉笏欲言又止,看到春捺钵的不悦表情后,终于不再继续挑衅那个在自己看来名不副实的南院大王。

两骑跟董卓告辞离开。

耶律玉笏转头看着那个原地停马的壮硕身影,低声道:“这个胖子,带兵就这么回事了,当官倒是真有能耐,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忘记顺着某人的意愿,在虎头城下把那些草原悉剔势力一点一点打尽。一名千夫长消耗了从部族带来的嫡系兵力,可在快速轮换之下,后续兵马从哪里来?要么是从南朝军镇中补充抽掉,给掺了沙子,要么就是干脆两支残部混淆在一起。按照这么个法子打下去,大悉剔能不变成小悉剔?”

耶律玉笏脸色阴郁,咬牙切齿道:“都是南朝那些中原遗民带来的风气,离阳赵室是拿广陵道从地方藩王武将手中收回兵权,咱们也不差嘛,草原悉剔个个在此地伤筋动骨,就算以后踏破北凉进入中原,手头还能剩下几个自己人!”

拓跋气韵笑了:“你啊,牢骚太盛防肠断。”

耶律玉笏怒目相向:“你还笑得出来?!你以为你们拓跋姓氏就能置身事外?!”

拓跋气韵摇摇头,笑着不说话。

独自在乌鸦栏子护卫中望向虎头城的那个胖子,视野中,攻城步军如一波波源源不断的潮水涌去,然后潮水顺着城墙激荡出浪花后,向上漫延。

他招手喊来一名随行的年轻幕前军机郎,说道:“传令下去。一、从今天起停止挖掘地道。二、步军加大攻城力度,白天伤亡过半才能撤出,夜间攻城则不以战损作为后退前提,每名千夫长只需要在虎头城下坚持进攻一个时辰即可。三、传消息给西京,整个南朝,无论姓氏是甲乙丙丁,只要在品谱之上的家族,都要拿出所有窖藏酒水,用以东线大军伤患的治疗伤口。记住,是南朝所有家族所有酒水,若有人私藏一坛,一经揭发确实,家族品第由甲字降为乙字,以此类推。四、今晚我要召见东线所有不在战场上的万夫长和千夫长。”

那名军机郎迅速离去,传达军令。

董卓沉声道:“耶律楚材!”

一名虎背熊腰、临时充当乌鸦栏子头目的校尉赶忙策马靠近,这一次,这个既是北莽皇帐成员又是南院大王小舅子的武将,没敢嬉皮笑脸,只要姐夫喊他真名,那就意味着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他耶律楚材的姐姐便是董卓的大媳妇,同是耶律姓氏,比起耶律玉笏却要金枝玉叶很多,但是兄妹二人比起那个听说跑去离阳中原游手好闲的耶律东床,距离那张椅子就要更远一些。耶律楚材也从没有那个奢望,从小就想做个驰骋沙场的纯粹武将,有了董卓这个很对胃口的姐夫后,这几年在董家军中可谓如鱼得水。不过这次南征北凉,一向很好说话的姐夫死活都不肯答应他做先锋,这让耶律楚材很是受伤。甚至前不久董家亲军奔赴流州也没有他的事情,耶律楚材这段时间幽怨得像个守活寡的娘们儿。

董卓瞥了一眼这个小舅子,笑眯眯道:“给你一个活,就是路途有点远,接不接?”

耶律楚材小心翼翼问道:“有军功拿不?”

董卓说道:“不一定。”

耶律楚材果断道:“那不去!”

董卓笑道:“不去也行,反正明天你一样有机会攻城。我换人就是了。”

耶律楚材满头雾水:“攻城?”

董卓点了点头:“我董家一万两千步卒,都交给你,明天开始攻打虎头城。”

耶律楚材惊讶得张大嘴巴,以他的身材来说,那真是一张血盆大口了,跟他姐姐的花容月貌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真不像是同父同母生出来的。耶律楚材突然眼神炙热起来,也不称呼董卓为姐夫,而是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大将军”:“末将是骑军出身,让我去下马攻打城池还是算了,末将决定了,就接第一个活!”

董卓凝视这个家伙,心平气和道:“八万董家骑军都交给你,以最快速度赶去葫芦口外,虽然那边我早有安排人马盯着,但是我仍然不放心那里。还有,在你走之前,先写好一封遗书,如果你死了,我对你姐姐也好有个交代。”

以玩世不恭名动北莽的耶律楚材咧嘴笑了笑,握紧拳头在自己胸口重重一捶:“大将军,如果……末将是说如果没能回来,没有机会看到大将军和我姐姐的孩子了,以后告诉他们,他们的舅舅,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让他们骑在脖子上玩耍。”

董卓犹豫了一下:“要是葫芦口那边有你没你都一样的话,你别逞强。既然喜欢孩子,就自己娶个媳妇生去。”

耶律楚材点了点头,策马离去。

董卓依旧纹丝不动,没有谁能够听到这个胖子的自言自语,他在反复念叨着一个数字:“三十八,三十八……”

虎头城,靠北位置最为巍峨的几栋瞭望高楼箭楼,成了北莽投石车重点针对的目标,而主将刘寄奴所在的那栋楼位置要更加靠后,投石车造成的威胁不足以致命,倒是参与攻城得以邻近城头的那些北莽神箭手,都因自己一箭射中此楼引以为傲,虽然不会计入战功,但是撤出战场后,都会被当作英雄对待。

刘寄奴站在那张搁有虎头城地图的桌子旁边,地图上已经标示出各种战场细节,例如城墙破坏程度,失去床弩的地带,已经经过数次匆忙填砌的危险城垛,等等。刘寄奴盯着城防图的东北一带,在此地,床弩率先尽毁后,最近半旬以来,北莽就在不放弃正北方向攻城力度的同时,着重加大了此处的进攻密度和厚度,大量攻城器械开始从西北转移倾斜到东北。

一名巡城校尉大步走入楼层,大声笑道:“将军,这帮北莽蛮子真是不长记性,今日又死了七百多只‘老鼠’,闷死一小半,等末将带人下去后,都没怎么花力气就宰光了。老规矩,那条地道也给咱们填严实了,而且附近地带,也会有两名穴师和一标骑军日夜盯着。”

刘寄奴点点头,抬头问道:“悬挂在城楼望楼墙外的答雷,已经都用光了?”

答雷是一种中原应付攻城的特殊软帘子,由粗麻紧密编织而成,涂有泥浆防火,对付投石和火箭都有很大功效。虎头城的城墙虽然坚固异常,但是如果没有大量答雷减缓飞石的巨大冲击力,虎头城如今就不是缝缝补补这么轻松了。

一名副将无奈道:“是的,没想到这帮蛮子能弄来那么多投石车,幸好将军早有预备,否则还真悬。而且咱们的水袋也告急了,不光是城门,各段城墙也头疼。水源没有问题,就是牛马牲畜皮毛和内脏胞衣制成的水袋囊子,有些跟不上。那帮蛮子拼了命往城头上泼油,辅以火雨一般的箭矢,真是疯了。好在咱们应付火攻的沾泥扫帚能够重复使用。”

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的刘寄奴拿起桌上一根箭矢,递给身边一名校尉:“你们都仔细瞧瞧。”

这根从城头取回的箭矢传了一圈。刘寄奴说道:“以前北莽攻城就有这种箭矢,但是不成规模,是这两天才开始大量出现。先前箭矢半数跟北莽精锐骑军的现今配置吻合,以加长箭头追求穿透我北凉甲胄,但是其余半数夹杂有样式陈旧的铜铸箭,以及脱胎于大奉王朝的铁铸箭,清一色的扁平四棱形。现在不一样,更加精致细分,所以连锥箭和铁脊箭都出现了。”

刘寄奴放下那根箭矢:“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联系最近北莽攻城的衔接性,我敢断言北莽是在换气。有点像是江湖高手对决,在北莽展开下一波攻势之前,这会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但不管如何,我们都应该尝试一次。所以这几天我故意让骑军上城头补救,给守城步卒喘息的同时,就是要让我们的骑军出其不意,主动出城。”

一名负责城门守卫,前两天脑袋上给北莽蛮子开了瓢的校尉问道:“需不需要咱们城头步卒配合一下,打得再凶一点?”

刘寄奴摇头道:“不用,以防画蛇添足。”

刘寄奴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困极了不得不休息片刻,还是在脑海中寻觅战机。他猛然睁开眼睛,双拳按在桌面上,盯着两名跃跃欲试的城内骑军校尉:“北莽负责保护呼应步军两翼的骑军,长时间看戏,如今已经懈怠。今夜!就在今夜,正北大门后放置两千骑军,出城后随意冲杀。东西两门各一千骑军,冲击侧翼。切记!只有半个时辰,我只给三支骑军最多半个时辰,不管杀伤多少北莽步卒,都要立即返回,绝不可恋战不退,半个时辰后我虎头城再度打开大门。”

刘寄奴突然喊住那两名领命告退的校尉:“事先告诉兄弟们,也许北莽连让我们虎头城重新开门的机会都不会给!”

一名已是白发苍苍的高大校尉点头道:“明白!”

隔着一个辈分的两个骑军校尉走出屋外,年轻些的校尉鬼头鬼脑看了一眼身后,这才跟老校尉说道:“老标长,咋讲?真要把话挑明了?”

老人停下脚步,双手扶住栏杆,默不作声。

中年校尉心领神会,就不再开口说话,他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老人转头笑道:“小宋,虽说咱俩品秩相同,但你小子在我手底下做了三年的伍长,别说今天是校尉,就是将军,也是我的兵。所以这趟出城杀敌,我来,你留在城内继续主持骑军事务。”

中年校尉转身就走:“那我跟刘将军说理去。”

老人一脚踹在这家伙的屁股上,轻声笑骂道:“滚回来!听我把话说完。”

等到宋校尉重新转身,老人指着北方,轻声道:“我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永徽元年就死在北莽腹地了,那个当年跟你同样是我手下伍长的女婿,后来也死在了八年前的凉州关外。好在我孙子孙女都有了,贺家香火终究没断。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老人笑了:“我知道你当年跟我女婿争过,也埋怨我最后选了他当女婿,没选你。所以这些年在虎头城,你小子没少跟我别苗头,就我这脾气,要是换成三十年前,早就打得你满地找牙了。”

中年校尉翻白眼嘀咕道:“打得过我嘛。”

老人也懒得跟这个小子计较什么,由衷感慨道:“不算在中原那么多年的南征北战,在北凉扎根也快二十年了,有了个家,过得还都是太平日子,即便家里死了亲人,孩子们终归还能披麻戴孝,不像我年轻时候的那个春秋乱世,活着的比死了的还要艰难。我这个老头子偶尔还乡,看着孩子们每天练字,那架势,有模有样的,握毛笔比我这个爷爷拿枪矛还要娴熟,在书斋外听着他们的读书声,如今这北凉的世道啊,真是好。”

老人拍了拍宋校尉的肩膀:“这样的好世道,能多几天是几天。我呢,不管今夜城门还能不能第二次开启,都不打算回了。你让我以后下马去城头跟北莽蛮子打,杀不了几个人的,不如在马背上多杀些。小宋,这么说了,你还跟老标长抢着出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