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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怀阳关诸将议事,广陵道西楚告捷(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19231字

师父笑言,这种让世间男子捶胸顿足的光景,大概只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时,才有过。

如今啊,江南美娇娘,几人不思徐?

惊蛰已过,临近春分时节。徐凤年单骑沿着戒备森严的凉州北边驿路来到怀阳关。此时不仅仅是北凉战事渐重,天下乱象已现,广陵道东线在寇江淮撂挑子辞去主帅归隐田园后,由西线年轻主帅谢西陲兼任东线主将,与在朝野声名鹊起的离阳青壮将领之一的宋笠,在一旬内连续大战了三场。先前用兵如神大败阎震春铁骑和杨慎杏蓟州精锐步卒的谢西陲,在又一次被西楚朝廷寄予厚望后,竟是连战连败,连败连退。曹长卿领衔的西楚水师也终于不再按兵不动,不得不开始向下游推进。为了给陆路上的谢西陲减少压力,开始与广陵王赵毅的水军对峙。而南疆燕剌王赵炳起十万精兵,浩浩荡荡向北进。与此同时,南征主帅骠毅大将军卢升象和数万南京畿大营兵力缓缓南下,跟南疆大军南北呼应,朝廷形势一片大好。而顾剑棠坐镇的两辽边线,在袁庭山在蓟北打出一个开门红后,与蔡楠都是顾剑棠心腹大将的唐铁霜,也在东线上主动出击,斩首六千北莽首级。为此离阳皇帝下旨,由唐铁霜赴京替补上卢升象的兵部侍郎一职,这名有“虎贲悍将”美誉的南下入京,恰好赶在兵部另外一位侍郎许拱前脚踏入两辽之后,故而在榜眼吴从先与离阳新棋圣“十段”国手范长后并称“先后入京”后,又有了龙骧将军许拱和虎贲悍将的“龙虎屯兵”的说法。

离阳朝廷的蒸蒸日上,民心大定,越发衬托出西北的动荡不安。据传北凉道在失去幽州葫芦口卧弓、鸾鹤两城后,关外最后一道屏障霞光城也摇摇欲坠,而凉州关外最北的虎头城也是岌岌可危。更加让离阳百姓感到失望和愤怒的一个小道消息是,幽州葫芦口号称戍堡林立,能挡下北莽铁骑十多万,可是都说北莽由杨元赞领军的三十万兵马,打到现在,如今不减反增,兵力竟然增加到了三十五万。离阳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自然而然会有揣度,那北凉蛮子是不是投靠了北莽蛮子,否则天底下哪有这仗越打人越多的道理?

怀阳关以北、龙眼儿平地以南的虎头城,一直有“独占鳌头”的说法,在徐骁手上这座雄镇大城里安置了多达三万的兵力,骑军近万,步卒两万多,无一不是善战老卒。加上又有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座军镇作为依托,在这一线之后,还有以锦源、清河、重冢三大关和玄参、神武两城作为两翼的防线。这之后才是大雪龙骑军、顾大祖的步军和何仲忽的骑军。不同于幽州葫芦口的被动挨打,凉州以北除了虎头城的死守,柳芽、茯苓和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都具有主动出击的骑军实力,也正是拥有这种灵活机动的强大战力在后方游弋支援,才让当下虎头城的守城充满了人人坦然赴死的慷慨壮烈。

当徐凤年在一队白马义从护送下走入都护府议事大堂时,褚禄山正在和徐渭熊还有骑军副帅何仲忽等人讨论战况,看到徐凤年到来,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徐凤年便顺势毫无凝滞地加入其中。褚禄山当然不可能全然不顾徐凤年这位北凉王,稍稍帮忙做了一番概括:“虎头城刘瘸子口气大,说他就算孤军守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要我们柳芽、茯苓和怀阳关三支骑军接下来的一切出击,都建立在虎头城能够力保不失的前提下,甚至在关键时刻,虎头城的一万精骑可以随时出城作战。现在我们就在算计董胖子的那十多万董家私军步卒会怎么用,又会在何时起用。迄今为止,北莽攻城的兵力还都是姑塞州的边镇兵马,给他们捣鼓出来近千架投石车,三百一批,轮番昼夜攻城,也就是看上去很热闹。刘瘸子说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如今虎头城守军就根本不理会那些故意恶心人的夜间投石了,该吃吃该睡睡,军心和士气都没问题,让我们放宽心。”

褚禄山说到这里,忍不住轻声笑道:“所有军队,都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恨不得死了几十人就把战况说得危如累卵,就数咱们北凉边军是异类,生怕‘爹娘’担心,就算给打得满身是血,也要咬紧牙关扛下。”

褚禄山继续说道:“柳芽、茯苓两支骑军已经各自主动出击过两次,战果不大,但是迫使北莽没敢放开手脚围城而攻,否则给那千架投石车全线拉开,别说打虎头城,就是打太安城也很有气势。在此期间,北莽出动一支人数三万的轻骑,试图截击柳芽骑军,给咱们怀阳关找到机会,他们没能打出围城打援的效果,反倒是被我们轻松宰掉了六千骑。如果不是董卓让人接应,咱们还能多吃一万人。我们骑军向北推进到虎头城一带,人手一颗蛮子首级齐齐丢掷出去。王爷你是没看见前线上那帮蛮子的脸色,跟憋了好几个月没能拉出屎来。”

徐凤年会心一笑,问道:“杨元赞在幽州那边具体战损是多少?”

老将何仲忽爽朗笑道:“在葫芦口内,已经过五万了,加上王爷和郁鸾刀带着幽骑的成功拦截,别看他们增补了东锦、河西两州的十余万军镇兵力,其实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那两州兵源本该是给两辽东线的,结果这么早就用上,在北莽内部存在很大争议,都在骂那位南院大王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有人建议兵权交由拓跋菩萨。如果不是太平令给他挡下,董卓就有可能卷铺盖滚蛋了。”

徐凤年看着沙盘,点头轻声道:“咱们先不急着打那种一锤定音的大胜仗,一点点耗掉北莽的耐心就可以了。沙场一直是庙堂的延伸,我们争取这场仗在祥符二年的年末,成功打到董卓丢掉南院大王,就算我们北凉赢了。接下来的整个祥符三年,可以轻松很多。”

徐渭熊悄悄点头,赞同徐凤年这个分明有“无过是功”极有保守嫌疑的说法。

褚禄山看了眼沙盘上的虎头城:“那么这就得先保证虎头城不失,不让董卓喘气。”

徐凤年平静道:“所以不管刘寄奴和虎头城守不守得住,都得守!传话给他,以前虎头城是用来做那种幽州葫芦口的大戍堡,如今不一样了,他可以死,但是虎头城绝对不能丢。因此每当虎头城有失守态势时,不论用什么方式,都必须立即让都护府知道,然后我们就算用上锦源、清河、重冢和玄参、神武五支兵马,也要为他们减缓压力。甚至连那一万大雪龙骑和八千重骑兵,在关键时刻都可以一并用上。”

何仲忽和几名功名显赫的老将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在北凉既定方略中,在损耗一定北莽兵力后,幽州葫芦口三城所有戍堡都可以丢,而凉州以北关镇城池也可以丢,不存在不计代价死守到底的情况。

为了一个董卓,值得吗?

顾大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敲战局和权衡利弊。

何仲忽下意识望向北凉都护褚禄山。北莽南院大王曾是他的手下败将,照理说褚禄山最该反驳这个提议,但是何仲忽眼中的褚禄山,没有言语,而是双手十指交错在腹部,视线在沙盘上快速游弋。

在这种连褚禄山都不开口说话的时刻,大概也就只有徐渭熊敢出声了,她皱眉道:“虎头城的定义做出更改,整个凉州防线就要随之变动,这对后方陵州的影响极为巨大。”

徐凤年回答道:“就算徐北枳掏空整座陵州和陵州周边地带,也会让凉州粮草运转无碍。”

顾大祖自言自语道:“战于国门之外吗?虽然这是我顾大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但对于之前都在不遗余力扩大纵深的北凉来说,真的合适吗?”

这肯定是徐凤年第一次在边关事务上表现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强硬姿态。

都护府内气氛格外凝重。

徐凤年突然问道:“袁统领当时要走了我穿过的那具铠甲,说是都护府的意思?”

徐渭熊脸色古怪。

褚禄山嘿嘿笑道:“本来是想摆在这座大厅里的,看着气派,后来又一想,就让人送入虎头城了,刘瘸子又送给了别人。”

徐凤年一头雾水。

褚禄山收起笑意,道:“给我们第一个战死的北凉将军穿上了。”

徐凤年低头看着沙盘:“我知道,是虎头城的马蒺藜。当时在城内院子里,他坐在最后头,因为骂过我,不敢见人。”

厅内除了徐凤年和徐渭熊,以北凉都护褚禄山,骑军大统领袁左宗、副帅周康,和步军副帅顾大祖这四人官位最高权柄最大。对于徐凤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头城,褚禄山和袁左宗暂时都没有表态,竟是周康和顾大祖最先有了争执。后者在春秋战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势论,以及提出南唐务必要战于国门外作为“保国”方针而著称于世,但恰恰是看上去进攻意识极强的顾大祖有了异议,不同意北凉边军倾边关之力帮助刘寄奴的虎头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鹧鸪老营出身的周康赞同徐凤年的观点。顾大祖根本不顾及徐凤年就在当场,毫不留情地说道:“这种仓促做出的战略变更,比起临阵换将更加祸害北凉边军!军国大事,岂是儿戏?”

周康也针锋相对说道:“水无常势,兵无固阵,伺机而动,有何不妥?”

在反问之外,周康又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言语:“想我北凉当年制定幽凉两州的用兵方略,大将军和李义山都还在,那时候的初衷仅是设想北莽会经由北凉和蓟州两条路线南下中原,北莽蛮子只将北凉当作一座固若金汤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绕城而过,也只是在此安置五六十万兵力掣肘我北凉边军,而非今日举国攻打幽凉流三州的糟糕局面。策略和规矩是死的,我北凉将士则是活的!凉州十多万边境骑军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个“我北凉”,以及提及北凉早年军政和边境骑军,言下之意很明显:你顾大祖一个晚来的外人,不过是当上了步军二把手,北凉以骑军为尊,凉州更是如此,那么你顾大祖就在此时此地“识趣”一点。其实军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资排辈,而且讲究出身,在北凉像那些从步军体系进入骑军阵营的校尉将领,就少不了白眼和长时间的磨合。北凉边军中对徐凤年一手提拔上来的顾大祖,自然不可能没有半点非议。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说话。顾大祖也没有当场翻脸,不过脸色也算不上多么好看,冷声道:“本将只是就事论事,没谁否认我北凉边关骑军战力不行,只不过拥有强大的战力,不代表我们领军带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挥霍。沙场战事,恰如棋盘厮杀,只会下力棋的国手,哪怕一时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龙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偿失。本将不希望北凉军是一位空有十段国手力量却只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凉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数以百计的城池、军镇、要隘和雄关,拿虎头城单单一子来决定过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权衡?”

周康啧啧道:“这口气,我怎么听着像是陈芝豹在说话啊?”

顾大祖终于怒色道:“你这周鹧鸪!今天我顾大祖就当着周大将军和北凉王的面,把话撂在这里!北凉军根本就不该全盘否定陈芝豹,连北凉王都明确提出边军之中不该禁止《武备辑要》,为何独独在你周康的凉州骑军中不得出现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学钟洪武做那油盐不进的边军山头不成?你看我不顺眼这么久,我看你不顺眼的时间也不短了!”

若是平时,骑军主帅袁左宗会当个和事佬,甚至会略微帮衬顾大祖这个“外人”,大致意思就是为了一家团圆。他这个如同当婆婆的在儿子跟儿媳吵架的时候,帮儿媳才是真的帮儿子。只是今天既然徐凤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练习闭口禅,轻松养神。褚禄山这家伙更是一肚子坏水,笑眯眯看着两位副帅在那里面红耳赤,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

徐凤年平静道:“有资格在这里议事的,头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了,是该把话都说开。不过虎头城一事,可以查漏补缺,但死守一年的决定,不会更改。”

这句话是对顾大祖说的,然后徐凤年对周康说道:“陈芝豹的那部《武备辑要》不要禁,周将军你回去以后,带头抄录一卷,包括都尉在内,校尉和将领都不能免去,抄完了以后寄到北凉都护府,我亲自审阅,谁找人代笔,或者是谁不肯抄写,我直接去你军中跟他好好谈,如果还谈不拢,再让他去幽州当步卒。”

周康一脸苦相,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道:“王爷,那部书十多万字啊,一卷也有将近万字,这会儿战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了再说?”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俩先好好谈谈心?要不要顺便喝点小酒,再让我二姐做点下酒菜?吃饱喝足了,周将军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赶紧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回头我就挑灯熬夜抄书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内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骑两位副统领离开都护府前往各自帅帐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来是各打五十军棍啊。”

徐凤年忧心忡忡道:“周康是挨了五十棍,但是顾大祖可能会觉得自己挨了五百棍子。”

袁左宗问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谈一谈。顾将军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人物,只要道理说得通,老将军听得进去。”

徐凤年有些无奈:“但问题在于我没信心说得通,到时候反而火上浇油,只会让顾大祖更加坚持己见,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我故弄玄虚。顾大祖不清楚我葫芦里卖的是仙丹妙药还是狗皮膏药,捏着鼻子也就能照做了。”

徐凤年看着大厅内只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禄山三人,苦笑道:“现在都是自家人了,终于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装高人风范了。”

褚禄山除了看周顾两位老将军的笑话,视线更多放在沙盘上。其实这位北凉都护大人,文治武功两事一直为赫赫凶名掩盖,始终被整个中原朝廷所轻视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辈人物相继逝世后,褚禄山只有偶尔因为那次千骑开蜀而被人说起,比起燕文鸾、陈芝豹都要逊色许多,甚至还不如在妃子坟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所以整个离阳当时对于官不过四品的褚禄山出任北凉都护都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北凉军自身和死敌北莽都并不惊讶,由此可见,离阳朝廷普遍对北凉是何等漠不关心,是何其眼不见心不烦。这个死胖子从第一眼看到沙盘后,就如痴如醉。早年不管有无战事,他都喜欢盯着各国各地的沙盘怔怔出神,没人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看头。还是有一次王妃吴素问他,褚禄山才给出真相,说了句“跟看书一个道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后来中原定鼎,徐赵“分家”,褚禄山在北凉的家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盘,传言最大的一件独占整座楼,一楼没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盘,得直奔楼梯登上二楼去俯瞰。

褚禄山看了看沙盘上凉州最北的虎头城,又瞥了眼幽州葫芦口最南的霞光城,轻声开口道:“虎头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个理由,也许可以说服顾大祖。”

褚禄山自顾自说道:“从北莽选董卓作为南院大王,并且一开始就调动百万大军,分三线南下叩关北凉道,就意味着北莽彻底绝了从蓟州和两辽南下的念头,这也意味着我们当年制定的策略,必定会有漏洞。我们要做的就不止于缝补一事,而是要在某些地方全盘推倒了。我们北凉起先也有过这种最糟糕境地的预测,只是那会儿就像与人对敌,嗯……打个比方,就像是跟老剑神李淳罡为敌,我们猜出老前辈可能会一上来就是一招两袖青蛇或者是剑开天门。”

徐渭熊轻声道:“当年只以为是两大最强手之一,结果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两招齐出。”

褚禄山继续道:“这样也好,虎头城战事越惨烈,凉州防线越是瞧着危殆,那么我们出奇制胜的机会也会越大。当年……”

袁左宗突然笑着接过话头,说道:“当年褚禄山是对李义山订立的策略颇有异议的,觉得太‘正’了,只想着不输,而非想着如何去胜。”

褚禄山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是得那么做,没有二十余年遮掩的‘填白’,哪有今天的‘余地’。”

褚禄山缓缓抬起头,看着徐凤年,然后绽放出一个灿烂得一塌糊涂的谄媚笑脸,嘿嘿道:“这也是王爷给了我灵感,否则以小的这点脑子,打破脑壳也想不出的。”

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让人想起当年那个跟李功德争夺北凉溜须拍马境界第一人称号的禄球儿。

徐凤年笑骂道:“说正经的。”

褚禄山继续没个正经样:“王爷不是早就想到了,只不过风险太大,知道顾大祖不会答应而已。”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渭熊看着沙盘上的幽州葫芦口一带:“难攻。”

徐凤年沉声道:“至于攻下以后也是难守。”

袁左宗眯眼道:“因此以卧弓城和鸾鹤城为核心的所有堡寨,他们看上去束手待毙的那种死守,让北莽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所幸跟袁左宗、褚禄山一样同为徐骁义子之一的齐当国没在场,否则又要头痛自己为啥那么笨了。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北莽一开始就是冲着踏平北凉然后直奔中原去的,太平令的那些文臣都是要用于蓟州、河州和接下去的淮南道,没打算浪费在北凉。在这种情形下,幽州葫芦口的不降死战和北莽自身也不愿纳降,使得卧弓、鸾鹤两城周边的戍堡寨子都在杨元赞大军花巨大代价攻破后,几近损坏殆尽。当然,目前看来,利弊参半,好处是让葫芦口内更加易于北莽骑军来往驰骋,但是如果我们将北莽最有力的反攻放在幽州,那么杨元赞刚刚得到兵力补给的整整三十五万大军,就有苦头吃了。”

褚禄山补充道:“要想扭转幽州葫芦口战局,迫使杨元赞不得不撤退,那么我们最少要投入五万最精锐的骑军,要一战功成!直接在关键时刻打光杨元赞的精锐骑军!所以虎头城绝对不能丢,丢了虎头城,也就意味着柳芽、茯苓两城也要丢,怀阳关也要丢,一旦把战线收缩到清源、重冢一带,让董卓的大军舒舒服服向南推进铺开阵线,到时候别说我们手上握有五万骑军的闲余兵力,就是五千都难。所以说,为了虎头城,可能要在祥符二年这一年中就多死四五万人,但是在葫芦口,他们要死很多很多!”

褚禄山阴恻恻笑起来,盯着沙盘上的葫芦口:“三十五万人,全死在这里,咱们筑起了好大一座京观!”

袁左宗冷笑道:“不比西垒壁差了。”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袁二哥,但这样的话……”

不等徐凤年说完,总给人不苟言笑印象的袁白熊,竟是破天荒柔声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褚禄山突然一脸谄媚地想要跟袁左宗勾肩搭背,结果给袁左宗不客气地伸手拍掉那只爪子:“跟你不熟。”

褚禄山骂道:“我不就长得胖了点吗,王爷不就是长得英俊了点吗,你就这么以貌取人?!”

徐凤年笑道:“打住打住,你不是胖了一点点,我也不是英俊了一点点。”

徐渭熊看着委委屈屈絮絮叨叨的都护大人,看着那位笑脸温柔的北凉王和浑身英气的袁白熊,也笑了。

出人意料,顾大祖和周康没有马上离开怀阳关,而是在关内一座生意寡淡的酒楼喝酒。

周康板着脸等着酒菜上桌:“咋的,觉得在都护府里没吵够,要接着吵?姓顾的,王爷闲时跟我喝酒谈心,我周康一百个乐意,但跟你顾大祖可尿不到一个壶里,更喝不到一个壶里。”

顾大祖笑道:“也就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周鹧鸪要是当年的南唐将领,敢这么叽叽歪歪说话,早给我一拳撂倒了。等打趴下你说不出来,到时候再没道理的话,也就老子一个人讲了。”

周康听到这糙话,倒是不怒反笑:“吵归吵,我看你顾大祖不顺眼也归不顺眼,但你在南唐做事很爷们儿,我周康也从不否认。要不然你当这个步军副统领,就算我拦不住,也要带头去王爷那边闹事,终究要让你当得闹心。但说实话,你也就是运气好,是顾剑棠那家伙攻打南唐,换成我北凉,就算真给你战于国门来守国,一样没用!”

顾大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在北凉当这个副统领,无论你们这拨老将领旧山头怎么不待见,比起当年在南唐御敌,还是要舒心很多。因为我清楚,在沙场以外,你们骑军可能谁都看不顺眼我。但是真打起仗来,需要为了我顾大祖这个步军副帅去死一万人,你们肯定不会只死九千人。这对当将领的人来说,天底下就没什么比这种事更舒心的事情了。所以你骂我越难听,我就越想请你喝顿酒,省得以后某天谁给谁清明上坟。”

周康忍不住笑道:“说来说去,你顾大祖就是图个自己开心啊?”

顾大祖哈哈笑道:“如果不是自个儿开心,要不然你骂我,我还真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啊?你周鹧鸪是副统领,官就比我顾大祖大了?”

周康愣了愣,叹气道:“今天咱们就只喝酒,不谈军务,反正肯定谈不拢。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是照你这一说后,我觉得喝酒喝一壶,还是没啥问题。”

两位老人喝到最后,都是酩酊大醉,其间周康和顾大祖又对骂了好久,这让知晓两人显赫身份的酒楼掌柜,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生怕两位大人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到时候引来楼外各自亲兵上阵,还不把他的小酒楼给轻松拆了?不过冷汗直流的同时,至今还是军户的酒楼掌柜也有些蓬荜生辉的感觉,这可是北凉军的两位副统帅啊,谁不知道咱们北凉任意一位副帅,去离阳朝廷当个大将军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在都护府内徐渭熊临时居住的一座小院内,徐凤年从行囊包裹中掏出那两只棋盒,但是徐渭熊没有要,说她用不上。徐凤年只好悻悻然收起。

沉默片刻后,徐凤年蹲在徐渭熊轮椅旁边,轻轻感慨道:“走过三趟江湖,才明白你当年不愿我在江湖里扑腾的苦心。”

徐渭熊问道:“怎么说?”

徐凤年笑道:“江湖人,是要自己活得有意思。作为徐骁的儿子,大概是得要自己活得有意义。”

徐渭熊摇头道:“别往我脸上贴金,也别给你自己说好话大话。从头到尾,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就这么简单。咱们娘,爹,还有你师父,甚至还有袁左宗和褚禄山,都没谁让你死得有意义,宁愿你活得没意思。”

徐凤年感慨道:“这样啊。”

徐渭熊在徐凤年来到怀阳关后,第二天就南下返回清凉山,留下来的徐凤年也开始深居简出,并没有对都护府大小事务指手画脚。驻地就在清源一线的齐当国偶尔会驱马前来,帮着徐凤年解闷。两人经常一起出关打着游猎的旗号,带上几百精骑稍稍靠近虎头城,遥望那边的战火硝烟,其间若是遇上小股的北莽马栏子,就当给齐当国麾下的那些在北凉边军中骑射最是娴熟的白羽卫打牙祭了。都护府对此自不敢有何异议,只是暗中向关外撒出好多标白马游弩手,以防不测。

这一日,正值春分,天雷发声,小麦拔节,古语云阳气上升共四万二千里。徐凤年在清晨时分单骑出行,为了不给都护府和游弩手增添负担,没有北上去虎头城,而是往东悠悠然前往茯苓城。其中有一标司职护驾的五十多骑游弩手没敢惊扰北凉王的散心,但是大概是为了能够亲眼目睹徐凤年这位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风采,那名标长也花了点小心思,让部下五十来骑都有机会游弋至最近距离徐凤年两百步外的地方,不过随后务必要疾驰而退,否则军法处置。这让无形中成了花魁似的徐凤年哭笑不得,不过他也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徐凤年抬头看着明朗天空,突然笑起来。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万里无云才算是好天气,总觉得天空飘荡着云彩才好看,尤其是那种风景绚烂的火烧云。年幼时在那座如同监牢的丹铜关,每看到一次就能开心好几天,跟那个很久以后才知道是赵铸的小乞儿,两个孩子能一看就是个把时辰也不觉乏味。自从那次离别后,徐凤年总担心小乞儿讨不到饭,说不定哪天就饿死冻死在街边,不承想很多年后在春神湖重逢,这么多年他始终过得很好,只不过小乞儿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南疆藩王的世子殿下了。

徐凤年突然停下马,转头看向南方。远处有四骑向北而行,然后在发现自己身影后策马径直奔来。在他们到达之前,那名白马游弩手标长率先来到徐凤年身边,下马抱拳恭敬道:“启禀王爷,那四骑应该是经由鱼龙帮筛选前往边境投军的江湖人士,是否需要末将截下他们?”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你们先行撤回怀阳关内便是。”

那名标长毫不犹豫地当即领命,虽说是都护府派遣下来的军务,但是在北凉谁最大这件事,三十万边军应该听命于谁,哪怕用屁股想都知道了。何况咱们王爷是谁?当真需要他们游弩手护驾?只不过那名健壮标长上马后,有些破天荒地腼腆道:“王爷,末将斗胆说一句,幽州葫芦口外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咱们凉州游弩手也都人人想着能跟王爷并肩作战一次!”

徐凤年微笑着点头。那名标长神情激动地拍马而走。咱可是跟北凉王说过话的人了,这要回去跟都尉大人以及那帮兔崽子一说,还不得眼红死他们?标长疾驰出去数百步,回头远望一眼,看着那一人一骑的身影,心想咱们王爷可真是世间顶风流的人物啊,又是这般平易近人的性情,这要搁在中原那边,那得有多少妙龄小娘要死要活?标长顿时有些打抱不平,虽然听说清凉山已经有了两位尚未明媒正娶的准王妃,名声也都好,但还是太少了嘛。

等到游弩手标长远离后,那四骑过江龙也很快赶到。为首一骑是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高大老者,看到徐凤年后,负剑老人打量了几眼,笑问道:“不知小兄弟可知晓那怀阳关在何处?”

徐凤年笑着言简意赅地帮忙指明道路。老者抱拳谢过后自报名号,自有一股江湖草莽的豪气:“在下江南青松郡人氏,江湖朋友送了个‘鸣天鼓’的外号。敢问小兄弟是否跟我们一样,是前来北凉边关投军之人?”

徐凤年摇头道:“我本就是边军中人,父辈就已在北凉定居。”

老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是老朽唐突了。”

老人笑意有些无奈,有些自嘲道:“不是老朽碎嘴,委实是我们一行四骑人生地不熟。当时听说北莽蛮子百万大军南下叩关,老朽年少时便追随先父和先师前往蓟北在塞外杀过蛮子,如今憋不下这口气。又听江湖上传言天下十大帮派之一的鱼龙帮,可以帮咱们这些北凉外人引荐给北凉边军,这就带着三个徒弟赶来北凉。鱼龙帮只帮我们开了四封临时路引,这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头……”

其中一名腰间悬佩长剑的年轻男子愤然道:“师父,咱们遇上那一拨拨的北凉边军自恃战力,看咱们的眼神跟看蛮子有何不同?!”

徐凤年三趟江湖不是白走的,一下子就听出其中玄机,肯定是这伙人依仗着武艺把式,跟北凉边军有过一场冲突了,否则断然不会有“自恃战力”这么个前缀,而是直接就挑明后边那句话了。不过徐凤年好奇的地方在于鱼龙帮大开门户吸纳江湖龙蛇,这本就是梧桐院和拂水房授意的,但多是投机取巧的末流高手,在离阳江湖厮混不下去,才流窜到北凉找寻个栖身之所。真正肯到北凉边境投军上阵的,又确有几分功底的,在都护府都有明确记录档案,至今才寥寥十六人,而这个徐凤年从来没听说过的“鸣天鼓”年迈剑客,则是实打实的小宗师境界,这种货真价实的高手,别说在离阳江湖上轻轻松松开宗立派、在一郡武林内执牛耳,就是去京城刑部弄个鲤鱼袋挂在腰间也不难。徐凤年轻描淡写地观察他们四骑,那四人除了身为二品高手的师父眼神祥和外,其余三人的眼神可就各有千秋了。腰间佩剑有锦绣长穗的年轻男子意态倨傲,早就听说北凉的将种子弟多如牛毛,眼前这个无缘无故出现在塞外边关且又不披甲佩刀的陌生同龄人,多半是其中之一。中年剑客应该是那位江南武道小宗师的大徒弟,性格相对老成持重,在不露痕迹地打量徐凤年握缰的手,试图找出曾经习武的蛛丝马迹。他的江湖阅历十分丰富,不相信在数十万北莽大军攻打虎头城的时刻,会有寻常人在这附近单骑散心。至于最后那个头戴帷帽遮掩面孔的紧身黑衣女子,也在好奇审视眼前这位不像北凉男子更像是江南士族的公子哥。

徐凤年笑着开口道:“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做好自己就是。真要拿眼光说事的话,离阳朝野二十年,看待我北凉不就一直等于是在看蛮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