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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听潮湖神仙打架,铁剑楼帝师论政(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作者:烽火戏诸侯|分类:玄幻魔法|更新:2021-12-29|字数:18803字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气骤然长吐,吐出了百年间吞食的千百剑气。

徐凤年让人从武库中取出三柄好剑,给隋斜谷做那世间最昂贵的下酒菜。老人自不会跟这小子客气,随手拎起一柄剑身篆刻有“云峰缺处涌冰轮”七字的古剑横放在膝上,手指崩断一截剑尖,丢入嘴中,如同咀嚼黄豆。那名徐凤年也不知姓名的取剑的年轻婢女离开亭子的时候,借着潋滟流转的眼角余光看去,顿时目瞪口呆,模样别有风情。徐凤年目不斜视,反而是吃剑老祖宗瞧着那婀娜女子,又看了眼尚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那眼神好似是在说:世上还有你这么寡淡清心的藩王?

徐凤年看着泛绿的湖水,偶尔有一抹鲜艳的群鲤背脊滑过。当年带刀老魁就给镇压在湖底多年,重见天日之时,老黄也重新捡起了“剑九黄”那个绰号。那会儿,大姐还在江南道上,二姐仍在上阴学宫求学,徐骁还没有老得那么明显,自己仍旧对江湖充满了憧憬和遐想。

隋斜谷下嘴飞快,喝酒快,吃剑更快,很快就开始吃第二柄锋芒更胜的“万壑雷”。看着心不在焉的徐凤年,他略带讥笑道:“头回见面,你小子三条腿都在打战,如今胜过王仙芝,还真是像乞丐得了金山银山,无比阔气了,跟老夫同坐一亭,竟然还敢神游万里。”

徐凤年提起最后一把剑——三百年前龙虎山斗柄三符剑之一的“瑶光”,在听潮阁中时藏剑在匣多年,可谓养在深闺人不识,出鞘之后依然光彩流溢。徐凤年想了想,招手喊来并未走远的婢女,要她另外取回两柄好剑。隋斜谷对此也不计较,打趣道:“据传听潮阁有一座剑架,搁置了六柄绝世名剑,这回剑评就有两把跻身天下十大名剑之列,一把‘扶乩’,一把‘蜀道’,什么时候给老夫开开眼?你越是藏藏掖掖,老夫越是嘴馋,小心什么时候给偷摸了去。别人不得近你身三丈,老夫要做到想必不难。”

徐凤年笑道:“不是舍不得拿出扶乩和蜀道,是不能拿出来。那两剑是我二姐的心头爱,她从小就经常擦拭。”

隋斜谷吃完了名剑万壑雷,打了个饱嗝,眯眼笑道:“若是老夫执意要吃,你又当如何?”

徐凤年笑而不语。老人伸出一指,那垂膝的雪白长眉如灵蛇缠绕手指,眉梢飘拂而动。

在亭外石阶上侧身而立的婢女蓦然感受到一股阴冷寒意,就像被人在领口塞入了一捧冬雪。她轻轻抬起眉眼,望着亭中始终静坐的年轻藩王,不知为何,见到他后沁骨森寒就淡了几分。对她这种不在梧桐院当值的丫鬟而言,眼前这位听说再过些时候就会穿上藩王蟒袍的年轻人,哪怕瞧着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也远在天边,但是清凉山上下都已经在期待他穿上金缕织造局送来的袍子,并猜测会是什么颜色,是杏黄还是如大将军那般的正蓝,会是团龙还是升龙,质地是蜀锦还是绫罗?尤其是王府内的女子,不论何种岁数,都觉得他在穿上藩王蟒袍的时候,定会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子。她们也知道朝廷那边曾经让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送来过一件玉白蟒袍,但他在边境上只穿过一次,后来就被锁入箱底,彻底打入冷宫。

婢女微微张开嘴巴,先前还坐着王爷和吃剑老神仙的亭子,在她刹那的失神后竟然荡然一空,而她都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微风吹动。两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她眼前。

在湖畔听潮阁和湖心亭子之间的湖面上,徐凤年背对那座武库倒掠而去,虽然他的身形仅是惊鸿一瞥,但落在暗处几位旁观者眼中,仍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在他身前三丈外则是单手负后的隋斜谷,仙风道骨的两条长眉如蛟龙长须,迎风飘动。

徐凤年在上岸后又一次略作停顿,隋斜谷微微前倾的身影也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这两位年龄悬殊但都站在江湖之巅的人物,仍然没有撕破脸皮地大打出手,但两人间差距已经缩小到两丈。

事不过三。

徐凤年在听潮阁那三重门匾下止步,不再后退。

隋斜谷朗声大笑,却不是硬要从大门闯阁,而是脚尖一点,拔地而起,往阁楼高处而去。

转瞬过后,出现一幕古怪场景,亭中婢女伸长脖子望去,只见那吃剑的白眉老神仙落回了听潮阁台座,还伸出那条独臂拍了拍肩头,似乎在拍尘土。

徐凤年悬浮在与第六层楼等高的空中,居高临下望向地面上的老人,腋下的袍子被一缕直达无神境界的剑气割出了一道口子。剑气无形,心之所系剑之所至,已算高明,然而与顶尖高手过招时,依然有蛛丝马迹可循,但炉火纯青的飞剑之术,无形更无神,来去之势鬼神莫测,才真正让人头疼。至于邓太阿的飞剑术,分明有剑却更胜无神剑气,已是光明正大的剑仙风姿,相信没谁愿意招惹这位从李淳罡手中万里借剑后又从东海访仙归来的中年剑神。王仙芝死后,拓跋菩萨都不敢说自己有必胜把握,胜负至多在五五之间,如今的徐凤年也没这份实力。百岁高龄的隋斜谷,无疑是邓太阿之下世间剑道第二人,哪怕老人与邓太阿结伴北上的时候自嘲他那一百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可毕竟江湖数百年间,也就李淳罡一人以剑道直追吕祖,邓太阿则以原本世人公认的“下乘剑术”跻身剑仙,对上这两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隋斜谷剑道造诣输给李淳罡,自认剑术败给差了好几个辈分的邓太阿,可这不是隋斜谷被任何人小觑的理由。

徐凤年一脚踏下想要飞升入楼的隋斜谷,隋斜谷“以礼相待”,剑气割袍。

听潮阁这边,顿时剑拔弩张,气氛凝重至极。

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出现在台阶外,平静地道:“两件身外物,给他便是。”

在她看来,没有必要为了两柄再无机会亲自拔出鞘的剑,惹恼那个名字不在武评上实力却早就足够登榜的长眉老剑客。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是我的,尽管送人。二姐你喜欢的,不行。”

接连被拦下四次的隋斜谷忍不住讥讽道:“好大的口气!真以为你这条伤筋动骨的地头蛇能通杀天下过江龙?”

徐凤年笑了笑:“这可是前辈自找的。”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阴沉地道:“呦,小子还真喘上了?老夫原先只当闹着玩,既然你不识趣,老夫正好借这个机会给天下剑客正名。没了王仙芝,天下第一怎么也该轮到用剑之人了。”

徐凤年淡然道:“跟王仙芝一战过后,小有心得,悟出三招,前辈扛得下,别说把扶乩和蜀道双手奉上,就是这座武库,也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抬起手,潜伏在隐秘处的王府高手死士都开始迅速撤退,那痴然婢女更是被人当场带走,直接丢到了听潮湖对岸。

隋斜谷闭目养神,安静等待。

徐渭熊没有动,只是单手托着腮帮,脑袋倾斜,抬头凝视那个高高在上的弟弟,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真的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揍他了啊。

雄风起于青萍之末。

听潮湖边有一片芦苇荡,秋芦已经灰白,茎秆斜倒,丛丛簇拥的毛茸苇叶逐渐凋零。

风渐起,飞絮生。

若有人近观,更可以看见择水而生的中空芦苇茎秆开始寸寸断裂,杂乱无章。

这一片秋末的芦苇荡,飞絮如飞雪。

与之同时,位于清凉山山腰的这座听潮湖,原先安静祥和的绿水镜面支离破碎,像是无数锤子在不知疲倦地敲击这面水镜,偶有锦鲤跃出水面,顿成齑粉。

色彩浓艳的湖心木亭开始出现无数道斑驳裂痕,湖心路径上的两排槐柳也开始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崩裂之声。

最终,在听潮阁脚下的这一岸也被殃及,水边至徐凤年脚下的空地,都爬满了转瞬即逝又刹那而生的气流纹路,但是这股暗流有意无意绕过了隋斜谷和徐渭熊两人。不过两人的情形又有不同,徐渭熊那边是自行绕过,老人是如江心砥石,强横地撞开了洪流。

徐凤年盘膝而“坐”,俯视着纹丝不动的隋斜谷。

两人对于剑的领悟,不论剑招还是剑意,都是当代世上最拔尖的人物,徐凤年也曾数次照葫芦画瓢,按照当初李淳罡在大雪坪之巅的剑来之势,声势浩大地借剑,动辄百剑。然而徐凤年心知肚明,这种大规模的起剑势,对付寻常武人,既好看又实用,因为剑气即便分摊,威力也极为可观,可一旦遇上隋斜谷这样旗鼓相当或者相差毫厘的对手,从来没有人会如此挥霍精气神。就像在武帝城东海海面之上,数十载后,李淳罡与王仙芝再度相逢,羊皮裘老头的那股磅礴剑流,看似散乱,一股脑砸向王仙芝,实则是一剑衔接一剑,剑气紧密相接。徐凤年此时造势于听潮湖,就反其道行之,虽是率先出手,却并非我出招你出招,而是把主动送给隋斜谷,这倒是颇有主人迎客的架势——我端出一大桌子足可称为丰盛的饭菜酒水了,你吃不吃得下,那就得看你的胃口够不够大了!

这一招,既蕴含李淳罡的剑来之意,也有薛宋官在雨巷中的胡笳拍子,更有邓太阿的雷池精髓,也夹杂有龙树僧人的几分禅意。

被画地为牢的隋斜谷只要出手,就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跟这座小天地为敌。隋斜谷是为自己的剑术正名也好,是为天下剑客正名也罢,都要先走出这座类似佛家小千世界的牢笼。

就在隋斜谷即将出手的瞬间,徐凤年转头看了眼徐渭熊,笑了笑,然后高高抛起一颗棋子,缓慢而随意。

两条长眉如白龙之须的隋斜谷,陷阵前后魁梧的身形始终不动如山。这种举动,既是百年阅历积淀下来的谨慎,也是敢与李淳罡、王仙芝先后两位世间第一人叫板的自负,若是加上正在较劲的徐凤年,江湖百年间的三位魁首,都给他挑衅了一遍。当初李淳罡从斩魔台反身,心境受损,隋斜谷并未乘人之危,所问依旧是那最强手,正是李淳罡将剑术造诣拔高到极致的两袖青蛇。之后的王仙芝,正值武道巅峰,怎么过招都是最强手,只可惜当时是于新郎接下了最后半剑,缘于王仙芝一心要把最后一战交给远在西北的徐凤年,但从当时绿袍儿旁听的那场谈话中可以看出,王仙芝必然不是隋斜谷可以一战胜之的。这趟进入北凉,隋斜谷当然不是为了给谁卖命,想着在凉莽大战中冲锋杀敌,更多的还是徐凤年这个人,让这位视富贵功名如浮云的吃剑老者想要一较高下。隋斜谷大概确定徐凤年原先仰仗的高树露体魄已经烟消云散,那么两人过招,就只能是一场杀人无须见血的“意气之争”,这有些类似春帖草堂旧主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只不过当今天下,隋斜谷相信如自己这般敢去跟徐凤年一门心思文斗的“蠢货”,撑死了一只手的数目。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在徐凤年跟老人敌对之时,吴六鼎和翠花联袂领衔的吴家百骑也进入了凉州城,来到清凉山,进入王府后一路畅通无阻,弃马步行的百余人走到两大高手对峙的听潮湖另一岸。这些背负长剑的枯剑士一字排开,除去吊儿郎当的年轻剑冠和心平气和的女子剑侍,九十多人的气机流转都被牵引,古井无波的心境或多或少开始出现涟漪。观棋之人哪怕不语棋,也难免会设身处地思考棋路,观剑之人更是如此,于是心神难免就会被影响。九十多名剑士,大多面容枯寂,哪怕面对听潮阁下那场生平罕见的巅峰对决,也没谁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吴家家谱开篇即有箴言,心死如灰剑始活,说到底,就是剑重于人,忘我而记剑,唯有如此,剑才能通玄入神。吴家推崇“两握剑”,一种握剑是如痴情种遇到爱人,握有一剑之后,自此矢志不渝,殉剑如殉情,不可视手中剑为奴婢;另一种是如子孙敬重先祖,注重剑道的香火传承,时常怀想握有此剑的先辈剑客如何处世。

吴六鼎蹲坐在湖边,负有素王剑的翠花站在他身后,剑冠两侧分别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其中一个姓竺,阴气森森,见之如白日见鬼,另外一个老人在衬托之下,哪怕不苟言笑,也给人感觉要慈眉善目许多。老人所背之剑极细极长,剑宽不及寻常剑的一半,剑长却有两把常剑的长度。老人身材矮小,长剑几乎与人等高。这两人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吴家剑冢也分量极重。被吴六鼎私下称为“竺魔头”的男子曾是邓太阿的死敌,两人曾经都是在剑山上苟延残喘的弃子,从孩童到少年时代一直相依为命,不知为何最终反目成仇。绰号“娶剑老爷爷”的赫连武痴,是剑冢为数不多的北莽剑客,吴家私生子邓太阿当年出冢一战的对手正是此人。不论杀人剑术的高低,仅就对剑道的独到见解而言,赫连老人更是被吴家老祖宗赞誉为无人可以比肩。

竺姓男子双手环胸,阴恻恻地道:“什么天下第一,只要卸去那些钉子,连我都有机会宰掉他。”

吴六鼎虽说对徐凤年没有什么好观感,但对人对事一向不偏不倚,加上他对在剑冢内数次大开杀戒的竺魔头一直深恶痛绝,如果不是此獠离开吴家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既定事实,他就算死缠烂打也要求着老祖宗改变主意,千万不能放虎归山,他和翠花都不信六十颗捆蛟钉就能困住此人。因此,吴六鼎针锋相对地冷笑道:“别忘了此时的徐凤年是没了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实力早已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没死,你敢在武帝城说这种话?”

那魔头讥讽地笑道:“王老怪死没死,我都不会说自己能胜过他,但既然那徐凤年被打回原形,只是个名不副实的天下第一人,我为何说不得、杀不得?身为吴家剑冠,连这点胆识都没有,看来江湖注定要一代不如一代,吴家剑冢也不能例外啊。”

吴六鼎气得瞪眼,正要说话间,只听翠花轻轻开口道:“竺煌,三日后,决定素王归属。”

对素王剑垂涎已久的竺魔头嘿嘿一笑,但炙热的眼神中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吴六鼎更是慌张起来,只是他太清楚翠花的秉性,用言语是怎么都劝不回来的,耗费几大缸子的口水也徒劳,除非自己的剑术高过她。这一刻,出冢游历江湖多年的吴六鼎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过于知足了,总觉得自己会有一天登顶剑林,可以不用着急。吴六鼎看似慵懒散漫,但何尝不是自负至极,以为己身天赋足以让整个江湖等待那一天?

一直看着听潮阁那边景象的赫连老人突然说道:“我穷其一生所观所学所悟,驳杂无序,如集珍宝无数,心中想要编织出一幅天衣无缝的宝帘,只是受限于自身织工平平,有心无力。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无奈,我更是无奈,空有万石米却无炊具,因此一直没有办法把这幅帘子给世人看一看。”

老人转头望向年轻剑冠,缓缓说道:“原来以为可以由你吴六鼎来编织双帘,只是时不待我,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没有几天可以活,未必能等到你剑道大悟的那一天,如今有幸碰上一个现成的??”

吴六鼎苦着脸道:“娶剑老爷爷,你这话放在心里就好,何必说出来让我伤心?”

老人微笑道:“咱们这些老头子见着自家晚辈不上进,总是会恨其不争的。”

吴六鼎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湖面怔怔出神。

除了吴家剑冢内最具声望地位的这几人,曾经跟顾剑棠酣畅战过一场的左手剑张鸾泰、跟祁嘉节在太安城一山难容二虎的刘坚之、杏子剑炉少主岳卓武、西蜀韩半剑、剑僧崔眉公以及纳兰怀瑜几位妇人,这些屹立剑林多年的风流人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武库旁的巅峰之战。与世人心目中两位顶尖高手交手必定惊天地泣鬼神的想象大不相同,除了秋絮如冬雪和湖面微漾的旖旎风光,唯一醒目的画面让吴家百余人大多都如坠云雾,觉得摸不着头脑,即便是竺煌、赫连剑痴和公孙秀水这几位顶尖剑客,视线也都跟随那一物缓缓移动。

一颗棋子,高高抛起,尚未登顶而坠,却依旧在往更高处跃去。

对此,众人各有见解。昔年的南唐第一高手公孙秀水自言自语道:“那年轻藩王应该是打造了一副棋盘,这一子落子生根处,就是杀机生出之时,那长眉老人能否胜出,就看能否在棋子落地之前破开这棋局。”

风韵不减当年的纳兰怀瑜笑眯眯地道:“什么棋盘棋局的,要我看啊,那年轻俊哥儿就是耍架子呢,怎么风流倜傥怎么来。到了他这种境界,再浅陋的招数被他用出,也可平地起雷,可不就是怎么好看怎么来?”

修习古剑几近走火入魔的岳卓武摇头道:“那你还真是小看了此人。那位老前辈内里剑气横生,境界修为未必就低于他徐凤年,此举必有深意,生死之战,岂能儿戏?”

被吴六鼎经常喊为“崔大光头”的剑僧背有一柄无鞘木剑“降龙木”,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慨道:“这里头禅味儿真是足啊,让贫僧记起了当年与龙树禅师在两禅寺后山的擦肩而过。老和尚满身污泥扛着锄头迎面走来,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只当是寺中的普通僧人,就此错过。事后想起,真真正正是琉璃身的得道之人了。难怪都说北凉徐家二十年虔诚礼佛,一饮一啄莫非因果。”

棋子开始下坠。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惊世大战就要开启时,赫连剑痴目露惊叹,冷不丁说道:“分明了。”

翠花重新闭上眼睛。竺煌几乎同时心生感应,撇了撇嘴,神情复杂,似有激赏,也有不屑。其余九十多人,寥寥几人显然要慢上半拍一拍,更多的还是不知其中玄妙,依然在等待双方雷霆万钧的交锋。

只见那枚棋子轻轻落在了白眉老人的肩头,老人的双足开始陷入地面,直到双膝入地,才止住了极为缓慢的下坠势头。

隋斜谷从徐渭熊那边收回视线,抬起手随意拍碎那颗棋子。然后老人抬头,语气中隐约有些怒意:“你小子也好,王仙芝也罢,怎的到了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天人境界,都不如当年那么干脆利落了?嫌弃老夫不够资格让你们倾力出手?”

徐凤年飘落在地,平静地道:“当时王仙芝是如何看待那入城一剑的不好说,我是能不与前辈你拼命就不拼命的。”

隋斜谷冷笑问道:“如果我刚才出手对付徐渭熊这个大阵破绽,你是不是就愿意拼命了?”

徐凤年没有直接回答问题,笑道:“老前辈这不是没有出手吗?”

隋斜谷没有说话,但是徐凤年一掠而去,身形挡在了徐渭熊身前。

隋斜谷先前没有出手,但故意承受了这个小千世界全部的重量,否则一颗棋子怎么可能让他双腿深陷?道教记载,曾有仙人以一苇压顶不周山,结果让整座山岳崩裂。且不论此事真假,即便是真,也显而易见,在一苇落在不周山上之前,大山肯定早已承受了难以计数的巨大压力。隋斜谷比局外人都清楚,那小子设了一个局,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杀向徐渭熊,一个是硬扛下这个小天地的分量。隋斜谷不管出于何种初衷,还是选择了更为吃力的后者,这才让老人在旁观者眼中是输了一筹给徐凤年。

隋斜谷又不知如何想法,不愿就此罢休,还要再战一场。

听潮阁楼里传来一阵嗡嗡响声,如无数蚊蝇聚集在一起的细鸣。

徐凤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我会受伤,但你会死。

知晓其中意义的隋斜谷笑了,手指缠起一条长眉,轻轻打结,问道:“不试怎知?”

赫连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有些哀伤:“为何执意如此?世间剑道难道真要在这一代由盛转衰吗?”

听潮阁内瞬间万籁俱寂,仅有一剑掠出高楼。

名剑“蜀道”。

在褚禄山千骑开蜀之前,早有青衫剑客一人一剑开蜀。

徐凤年踏出一步,膝盖微蹲,右手双指并拢,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剑,直指隋斜谷,指向这个曾经跟羊皮裘老头互换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剑剑客。

于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剑了之。对跟江湖愈行愈远的徐凤年来说,江湖再好,只要他还是北凉王,那也是只能隔岸相望的风景了。哪怕那个江湖里,还留有羊皮裘老头儿的背影、老黄的剑匣、温华的木剑,他也只能留在北凉,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他在北凉,不去管天下事,可这不意味着谁都能来北凉做出过界之举。

这一刻,听潮湖湖面上蓦然有铺满整个湖面的紫金莲花怒放,不似人间物,恍恍惚惚,摇曳生姿,刹那塑就紫金身,一如当年高树露。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气骤然长吐,吐出了百年间吞食的千百剑气。

武帝城那极为缓慢的入城一剑,王仙芝四个徒弟联手,看似被于新郎拦下最后半剑,其实那一剑不过仍是半剑——有形却无神意。

此时此刻才是隋斜谷想要问剑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剑。

接着永徽年号尾巴的祥符元年即将入冬收尾。虽然新年号很喜庆,但显然这一年并不安生,前半截与后半截有天壤之别。先有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与徐家彻底划清界限,是大喜事;然后是空悬已久的太子之位水落石出,分封诸王出京就藩,也顺顺当当,更是喜事;后有殷茂春主持官员大评,有条不紊,如庖丁解牛,无愧“隐相”之誉。若不是徐凤年袭了北凉王,祥符元年的前半年尽是好事。然后便是多事之秋了:广陵道大乱;兵部侍郎卢升象为帅;藩王靖难;两位春秋百战老将一个战死,一个至今被困,十数万精兵悍将就这么打了个水漂;在霜降时分,尚未真正入冬,就听说北莽百万大军要南下中原。如果不是北莽把西北作为切入口,离阳朝野估计就要焦头烂额了,但卢升象的主帅位置无疑岌岌可危。“儒圣”曹长卿也在广陵道东线露面,跟广陵王赵毅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就在这种时候,另一条更壮阔的大东线上,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顾剑棠依旧按兵不动。蜀王陈芝豹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燕剌王赵炳存心隔岸观火。作为国都的太安城,如果不是等来了暮年出仕的齐阳龙,在这个秋冬交替草木凋零的时节,恐怕早就人心惶惶。

太安城是实打实的寸土寸金,许多可以每日参与朝会的官员劳碌二十年,也不见得买得起一栋宅子,而且是越往后越买不起。前些年就有过一场惨剧,住处偏远的某位官员为了赶上朝会点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当今天子号称坐拥江山,却是个近乎偏执的勤俭君王,而且对宗室勋贵也严加管束。以往朝代,皇亲国戚侵占民产,开国之后不需要一代人就会愈演愈烈,在本朝却极为罕见,就越发凸显得坐龙椅的他异于其他帝王。然而皇帝陛下从不吝啬对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拨“永徽之春”中出人头地的寒庶书生,近年就有陈芝豹、卢白颉、卢升象这三位兵部大员,入京伊始就住上了一等一的朱门大宅,赏赐无数。但是这些人都比不上齐祭酒齐阳龙的宅子——旧主是在先帝手上被剥夺世袭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长子早已降爵为镇国将军。这不算什么,为了照顾曾经自号“越地清馋”的齐阳龙,从不在御膳房玩花样的赵家天子专门在齐府内设置了一个越灶局,从旧东越境内找了两位精于烹饪的大师傅,只为了伺候齐祭酒的口味,因此齐阳龙连地方官新任京官的入乡随俗都省了。

齐府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自然是让满城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人人都以能够跨过齐府门槛为殊荣,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蕴深浅,好事者喜欢以入府时间作为评判根据。一时间,齐府的大门成了龙门,这是张巨鹿当年执掌尚书省后也不曾出现的空前盛况,不过这也跟张首辅的不近人情有关系。齐祭酒则大不相同,齐阳龙不拒天子赐下的豪宅绢帛,也不拒同僚相赠的雅玩藏书,有人粗略估算过,就这么不到一月的时光,齐府的“铁剑琴胆”楼就收纳了不下八十部皆是“计页酬钱,一页一金”的“奉书”。大奉王朝的奉版书,公认用纸考究、书体古朴、刻印俱佳。须知当今世间最负盛名的几座私家藏书楼,能够拥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家族数代人持之以恒去一掷千金的结果。

齐府,处处高挂大红灯笼。

齐阳龙才送走了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两人对坐畅饮了两坛子陈酿老酒,此时独自来到书楼的老人显得红光满面。他裹了件厚实的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儿多高健的北地,就有点不堪重负的味道。老人来到书架前,一路行来,没有多看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顾剑棠托人送来的北凉地方志,撰述者不详。老人翻开之后,不知为何,读着那些简明扼要的文字,只觉得一股孤愤之气扑面而来:“凉陇之地,冬极寒,多衣皮,虽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为衣,每逢严冬,堕指裂肤,冻骨千里。地极高,凉人耐寒忍饥,勇悍轻生,不畏死,贵壮贱老,善骑,上下崖如飞,渡江不用舟楫,浮马而过,精绝射猎??”

老人蘸了蘸口水,一页页翻过,其间读到一段:“其人长于鞍马,最重甲兵。上马啸聚如风,下马屯聚牧养,人人皆兵。凉地百万户,胜过江南千万,拥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心易反复,怀柔不足以建功,非战功尤为煊赫者,不足以攫取边功,戍守门户。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载,投鞭广陵。”